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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明明现在是春天,还没到台湾的梅雨季,怎么一直下雨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老天爷听见了我的悲伤吧。
和她分开的日子,已经过了三个月。
上星期刚从美国回来,把一位擅长打政治官司的律师请来台湾,花了不少钱。过了海关以后,我就在机场失去意识,醒来时,我已经躺在病房里面三天了。
陈医生不肯放我出院。
我找了一个周末,向医院请了假,去远风辞职了。离开了医院,呼吸到不是经过空调的新鲜空气,竟然有些贪恋。
于是我去了她的咖啡厅。
雨下的很大,我撑着蓝色的伞,站在对街,看见易渺头上扎着马尾,身穿着一件过大的围裙,正在服务一个坐在柜檯边的女人。
她脸上的笑容写着疲倦,但光采不灭,像每天早上清气爽升起的朝阳。
每天都在医院看着卓杨替我拍的照片思念她,但如今真正在眼前见到她,却有种陌生的感觉。
她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
这样想法一出现,我胸闷得厉害。
她是不是又去剪了头发?
本来长到肩下,现在发尾落在肩膀,随着她转身的时候,细碎的发也像小草一样摇摆。
她看上去依然精奕奕,容光焕发。
而滂沱大雨中,我看见玻璃窗上我的倒影,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脸色苍白,气色差的像一张白纸。
我站了很久,眼一瞬间都没有离开过她,凝视着她在柜檯内忙着煮咖啡的认真情,心里猛然生出一股衝动。
这股衝动直衝脑门。
衝动指使我过去告诉她,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我好想告诉她。
带着这样的激动,我忍不住向前踏了两步,雨水滴在我的脸上,很快浇熄了我的不理性。
我嘎然止住迈开的步伐,手紧紧抓着伞,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了。
何存律,你醒醒吧。
这荒芜凄凉的人生,就是你的惩罚。
别傻了。
原本在柜檯忙碌的她,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往对街看了一眼,我动作飞快地把伞缘压低,有些慌张,转身快步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地如此仓皇无措,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看见你仍然笑容满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至少也要还给你一个安稳正常的人生。
开车离开山头,我到医院附近的酒吧里待了一会。
酒过三巡,我忽然头痛欲裂,跑到厕所吐了起来。
回到吧台位置上,看见卓杨来了,他找我找得很着急。『地址发布邮箱 ltxsba @ gmail.com』
他抢走我手上的杯子:「你不能喝酒的!医生说过了。」
我没有想把杯子抢回来的意思,只是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喝不喝,我都会死。」
他听了一时语塞,仰头把酒喝了乾净。
我盯着他一副壮士赴死志未酬的样子,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的人生还很长,不用这么视死如归。」
「何存律,」卓杨锁着我的视线,语气恳切,「开刀吧。」
他又说:「开刀还有机会,不开刀就只有死路一条。」
「要开你去开。」我断然地说,「我没想要和老天爷拼命。」
「你怎么这么消极?说不定开了刀,一切都有转机。」
「但要是我有个万一,活是活下来了,结果瘫痪,动不了也死不了,怎么办?」我问,笑了笑,「生不如死,何必折磨彼此?」
「......」
我叫酒保拿给我新的酒杯。
然后我静静地把一罐新开的烈酒喝的见底。
一直以来都那么讨厌苦涩的味道,在此刻却也无法让我感到厌烦。
原来死期将近,我还是会很依依不捨这个世界带给我的一切,无论是我挚爱的或是我厌恶的。
不知道又喝了多少,喝到后来,我头晕脑胀,听见卓杨问:「为什么不去见见她?」
「见过了,但不会再去见了。」
「为什么?」
「我怕我会哭。」
我说。
他忽然朝着我吼:「那就哭出来啊!」
我看他说这句话时要哭的样子有点想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哭不出来。
真的哭不出来。
当悲痛伤心到了顶点,眼泪就像是卡在生锈的水管里,再也流不出来,想哭也由不得我。
我看着卓杨变成在眼前晃动的叠影,知道自己好像醉了。
「你知不知道,」最后只有印象我说:「身为一个男人,最遗憾的事情是,看不见她穿白纱走向自己的样子,还有,听不到孩子叫自己爸爸的声音......」
接下来我们说了什么我都没记忆了,因为我喝到断片。
隔天醒来,我已经回到医院,陈卓杨真是敌友不分。
我看着那台相机默默地躺在病床旁的柜子上,又拿起来看了几遍。
每一张照片中的易渺都很美,我看得入。
翻着一张张的照片,看到最后一张她在住处吃着早餐,想起了那天,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想把当时的她纪录在相机里,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註定的,也许上天明白我如今会如此思念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所以选择让我把那天的她照下来,提醒我那些曾经有她陪伴的时日。
那时候她在我的身边醒来,好像也是那么日常平凡的事......
忽然有些羡慕起卓杨能够天天见到她。
原来在死亡面前,什么事都变得珍贵了;连平凡地碰面,平凡地度过一天,都像把鑽石丢到海里一样奢侈的事。
这段日子我常常在想,一个人死掉会是怎么样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了灵魂,只剩下冰冷的躯壳,存在的痕跡好像只能在你曾经触碰过的东西上寻找,留下的也可能只是你的气息,你快散去的味道,你信用卡的帐单上的签名。
我记得小时候看着一个已故歌手的音乐录影带,我总是觉得能够以被纪录下来的形式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很好的,至少用了一个能让世界可以永远记着你这个人的方式,继续活下去,无论时间过了多久,你都一直在世人的记忆里面活跃。
但是我会不会被这个世界用一天的时间......甚至下一刻就遗忘了?
被遗忘在某个时空的角落,就像我不曾存在过。
在加州大学的时候,我修了门人生哲学课,修这门课的人大约只有十来个学生,教室空荡荡的,但是教授却不以为然。那教授的发量少之又少,剩下的发根都已全白,虽然他年纪不过五十,但脸上纵横着无数岁月的痕跡。
他其实不严格,只是也许他想探讨的话题太无趣太沉重,没有什么年轻的人想听他讲人生道理。我那时候也是因为我原本想修的商业心理学爆满,只好勉强来这堂课,上了几次,其实蛮不错的,虽然教授用他浓浓的法国腔讲英文,让我听得有点吃力,其他的课程内容几乎都很吸引我。
现在想起来,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一种交错效应。
他曾经在一堂探讨死亡的主题里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在我脑海里面回盪。
他说:
「nothgspermnent.」
那时候的我听得傻了,没来得及记下来就下课了。这句话被我放在脑海深处,一直间置着,从来没有想起来过,任何一次都没有。
但是在上一次陈医生带着凝重的表情告诉我,我剩下的时间不多的那时候开始,这句平顺又无的话,却突然从我脑袋里的硬碟里面被鼠标点了出来。
这个档案变得太敏感,最后就像电脑桌布一样贴在我的脑袋里,牢牢地,顽固地。
看久了这面桌布,我开始害怕一个人死去的孤独。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逼近我生命的终点,随着我住在医院的日子越来越多......渐渐的,我也不再畏惧死亡,反而希望它再快一点降临在我身上。
身体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只因比起我的身体,我的心早已残破不堪,我早已疲倦困乏,不懂得这样苟延残喘的日子还得过上多久。
人出生的时候,从无菌的地方脱离,开始接触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不那么纯真。
细菌很脏,空气很脏,人也很脏。
走在人生的路上,直到脉搏停止那瞬间为止,心还是用力地在做净化的工作,日復一日,永不停歇,一直在为了我们乾净的样子努力着。
但是为什么我却总觉得自己永远都回不去最刚开始的我?
和命运这种东西,我从来不愿相信。
如果真的有,那未免也太过残忍。
若世界上真的有,我多希望能够亲口问问祂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争辩也好,吵架也好,只要得到一个理由就好,让我心服口服。
这辈子,祂对我太不公平。
好像把手中满满的不幸全都失手加进了我的人生。
虽然同时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幸运的一个,因为我能知道自己剩馀的生命还有多少......这应该是很多人望尘莫及求之不得的事。
是幸,还是不幸?
医生说我的血块在海马回附近,所以我知道我即将在病入膏肓之际忘记很多人,忘记我是谁,忘记我的人生里所有的细节,再不愿意,我还是会忘记我深爱的人。
我的爸妈,我的工作,我的復仇,我所有的一切,还有,那个我最不想忘掉的她。
瞬而消逝的我的人生,就像是烟火一样,砰的一声灿烂,然后隐没于墨黑的天空中,留下淡淡的烟硝味。
灿烂消失,味道散去,我的人生就到了尽头。
人家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我在这场舞台剧里,自导自演,完成了我人生最深刻难忘的封箱戏。
出场的角色大都有各自的快乐结局。
好险我谢幕的早,因为我再也不想插足他们安稳的人生。
第一场戏,假如能够重来一次,我不会帮她捡起落了一地的纸,我会回头再看一眼她的样貌,然后转头离开。
不再打扰她的生活,把所有事情归回原位,让她的生活回到正轨。
遇到我如此不值,如此不幸。
但这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幸运。
她的咖啡厅里永远都播着的那首歌,那首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我所有运气。」
这一趟短短的人生,遇见你已无缺憾。
唯一遗憾是没机会说出口的那些话,随着我的海马回失去功能,就要消失在苍凉宇宙中。
那句欠她的我爱你,无法偿还,只能留在我这里保管。
无论多少次轮回,多少次人生,我再也不相负,至死不渝。
我们下辈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