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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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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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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垚是在大半个月以后回来的,他离开得匆忙,回来的时候静悄悄,放学后章途回宿舍,看见宋垚在同人打牌,谈笑间自然得好像从没离开过。地址发布页www.ltxsdz.com最新地址 Ltxsdz.ǒm

    “回来了?”

    宋垚正跟人下象棋,围了一圈人看,只隔着人朝章途点头致意,没有说话。

    过了几日,晚来风急,外面呼呼作响的动静声不小,只怕是后半夜有场暴雨要下。如果这暴雨能持续到明天早上,那么就能偷得一天闲,美美睡个懒觉。下地干活的人都满心满意地祈祷,脱了鞋钻进被窝。屋外的大风狂乱地呼啸,更衬得屋内的安静温馨。

    眼看大家都要入睡,忽听得一声喊:“坏了,我忘了把柴禾搬进仓库里!”这一声来自今天负责做饭的人,他人已经半躺进被窝,猛然想起这回事,语气里满是懊恼。章途坐在床边脱鞋,闻言自告奋勇道:“你别动了,我去吧。”宋垚正好伏案写完了什么,放下笔说:“我跟你一起。”那人无不感激地道了谢,安心躺下。

    二人踩着碎石沙地,满山的树叶都发出“沙沙”的响动,妖风肆虐过境,树枝碰撞树枝,树干敲打树干,明日山上不知要被吹倒几棵树。出门前只随手披了件外套,此刻实在是冷,章途缩着脖子呵手,使劲搓了搓。

    宋垚看不出冷不冷的模样,双手插兜,做梦似的盯着虚空。

    搬柴禾的时候,章途问:“前段时间去哪儿了?”

    “没有去哪儿,就在县里。”

    “在县里?”

    “我妈来看我了。”

    “那挺好,”章途想了想,“妹妹也在?”

    “不,妹妹放在了外婆家。”

    宋垚的话比起之前少了很多,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说半句。

    既然人家藏了心事,章途也便不多问,就此打住了话头。只是把柴禾堆在角落里,直起身捶腰时,一个已经打了许久腹稿的问题就这么自然而然被捶出了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哪里?”宋垚环顾了一下这间破破烂烂散发着稻谷霉气的小仓库,表情怪道,“这儿?”

    “我说的村里。”

    “哦,村里。我觉得挺好的,乡亲们很朴实也很亲切,怎么了?”宋垚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随意的谈话,转头看向章途,不再是那副做梦的色。

    章途则小心斟酌着词句,尽量委婉:“和城市比呢?”

    “两者经济基础不同,不太好比吧。”宋垚说,“但是客观来说……难道你会一直留在这儿?”

    章途莫名不喜欢宋垚这个“一定会走”的预设,但这也确实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内心所摇摆的,当下皱眉道:“留在这儿又有什么不好?我一个人……”他忽然想起想让他返城的姑姑,猛地住了嘴。发布地址ωωω.lTxsfb.C⊙㎡

    他并不是在这世界上孤身一人书剑飘零,他在城里有盼他回去的姑姑,在村里呢,在村里有江宁川……他,他要是回去,江宁川能不能跟着他走?可是对方的户口在农村,去了城市该如何安身立命?

    一旦开始思考,烦恼的事就没完没了,章途沮丧地宣布投降:“算了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发布页Ltxsdz…℃〇M”

    风刮得搭棚子的防风布猎猎作响,章途顾着自己的进退维谷,没注意到宋垚的眼里蕴含的笑意,以及越来越亮的那双眼睛。

    “章途,”宋垚伸出手去搭他的肩,他抬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对方,“其实我妈来,一是为了看看我,二是来跟我说,我爸快要平反了。”

    原来你爸被打成了反动派。章途没深思宋垚这句话的个中含义究竟为何,第一反应是,好巧,我爸被批成臭老九,大家都是黑九类。

    但是宋垚没管章途究竟听没听懂,继续道:“马上就会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有大改变。”

    他很激动。

    章途鲜少看见宋垚会这么激动。

    在这群知青中,宋垚通常充当最靠谱的那个角色,不轻易与人起口角,甚至很多时候别人的口角都要靠他调节,革命理论知识也异常扎实,支书有什么话都经常找他代为传达。大家都很服他。由于这样莫名的威信,宋垚此刻出现的激动,与往日里章途对他的印象就不太符合。

    但这样的激动也实在可以理解。

    宋垚短短两句话足以使章途意识到什么。

    “你们家到底……”

    宋垚这时候却恢复了以前的态,朝他浅浅一笑:“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太耽误了,你应该有更适合去的地方。”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外面一道锃亮的白光照亮半个天空,过了几秒钟,轰隆隆的雷鸣中,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

    第二天起来天气晴朗,泥土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清香,再仔细一闻,又带着点土腥气,树叶野草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绿得明亮绿得晃眼,谁都知道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可今天的天色是那么好,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丝云。所以众人还是要任劳任怨地在鸡鸣声中爬起来继续劳动。

    宋垚的情绪与他们在发霉仓库的那段对话,都像这场疾风骤雨一样,章途知道它们发生过,但只存留于他的记忆中,生活还是一如往常,重复从前的一切。早早去小学校,教书,偷偷给孩子们补习英语,以及时常去找江宁川,两个人腻歪一阵。

    那天夜里,宋垚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说事情很快会发生变化。

    可是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太阳照常升起,炊烟永不断绝,没有什么东西来搅动村庄的平静。

    不,微小的变化还是有,徐兰兰去镇上读初中了,每个月才回来一次。岳雨升了六年级,已经不再什么事都躲在姐姐身后。送走了一批孩子,又迎来一批,叽叽喳喳的小娃娃们,手里抓着炭笔在小操场的坪地里一笔一划地学写大字。

    他很肯定宋垚所说的变化绝不会是指这些事情。

    生活如此日复一日,久而久之,连章途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或者是产生了什么幻觉。什么样的改变叫做“大”?总不至于太阳能打西边出来吧。

    既然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那又有什么事情称得上是“大”?他记忆里最轰动的大事莫过于读初一那年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人类第一次站在月球上,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宇航员的名字叫阿姆斯特朗。那时候大街小巷学校街道无人不在讨论这件事,越说越激昂,大有即将开启宇宙的大航海时代的豪情。一年后,父亲被批为臭老九,举着大字报,被人按着头游行,回来后想不开,郁郁而终。过了两年,母亲也撒手人寰。

    说真的,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事能值得用上“大”这个字眼。

    他以这份心态度日,直到宋垚把他拉到角落里说:“以前的教科书,再捡起来多看看吧,说不定能高考了。”

    章途决定收回以前所想的一切,并由衷地向宋垚道歉。

    恢复高考,的的确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你怎么知道?”

    “他们开了会,我妈来的信里说了。”

    高考,高考!中断了这么久的制度终于得以恢复,这些年大学虽然仍然在办,但能就读的都是工农兵推荐上去的红五类,像他们这些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可以说是毫无希望。哪个学生会没有梦想过就读最高学府呢?现在有个学业能得以继续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是珍惜还是不珍惜?

    章途尚只是将信将疑,心里就似起了一团燎原的火,仿佛能看到未来的无尽的希望。大学!他曾经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可现在,宋垚轻易地勾起了他曾经对于未来的无限畅想。他的成绩不错,如果能高考,是板上钉钉的大学生。“可惜家里的成分……”老师们这么叹过气,推荐升学的公示表上也并没有他的名字。

    恰好校工宣队天天说上山下乡多么好,构建出一幅异常美好的未来蓝图,要大家不遗余力地去祖国的各个地方发光发热。留在学校的人都报了名,听说是必须要去,不去不行,章途便也顺着潮流,被一列火车送到了这个地方。

    说好听点,此处是世外桃源,搞斗争工作的干部都不常往这里来,少了许多折腾;如果要说得难听点……穷乡僻壤都算得上是好词了。

    如果真的可以高考,那么他也有机会重新踏入校园,成为大学生。阳光、书本、课堂、黑板,还有侃侃而谈的老师与认真听讲的学生,而他会是其中一员……光是这样的想象就足以让他战栗。

    没过两天,王晓声的拜访印证了宋垚所言非虚,这小子一来就扯起嗓子问:“你们听没听说,高考要恢复了?”赵知蔓拿胳膊肘杵他:“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啥!”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得意地笑,“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这则消息很快席卷全国,姑姑再次来信,附上了一本《代数》,信上写明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兴许他会需要,便随信附上。

    江宁川发现章途最近很忙,总是捧着书本争分夺秒地看,虽然也会来找他,但说过几句话后,对方整晚都在研究那本数学练习册。他不想被落得太远,也曾凑上去读过几道题,函数已经看得人眼晕,二项式定理更是让他云里雾里,只好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怎么突然想做数学题?”他与章途对坐,看着对方在草纸上密密麻麻地打着草稿。

    种地不需要会在几何图形里画辅助线,教小学生也不需要会解这么多复杂的算式呀。江宁川压住心中那点因疑惑而产生的恐慌。

    章途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快,马上又低下头投身于数学的海洋:“太久不动脑子,怕生锈了,得练练。”

    “可是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章途又抬起来看他,这回看得久了些,他轻声说:“不,这不是一回事。”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说的是哪回事,他默默去挑煤油灯的灯芯,火光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点,这样章途读书写字时就不必太费眼。

    章途忽然在半空拉住了他的手腕。

    “宁川,可能就快要举行高考了。”

    江宁川好似没太明白章途的意思,静静地听他讲,眼中倒映着飘忽的火焰。

    “我想……我大概会去参加。”章途暗暗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考上,我就能去读大学了。”

    大学,一个对他来说多么遥远的词汇。章途要是去读大学,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加大了,到时候他还会记得自己吗?江宁川有些麻木地想,队长说得对,这些知识青年最终都会走的,贫瘠的土地从来留不住人。

    他知道章途想听他问点什么,好以此来引出一个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是他只是收回手,偏过头,什么也不想说。

    半个月后,这荒僻的山村与全国人民共同迎来这历史性的一刻。

    江宁川记得那天所有的知青都兴奋起来,举着半导体,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村头跑到村尾。广播里杂音不小,但在口口相传下,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高考将于一个月以后正式举行。

    有关其余的细节他记不太清了,他就记得那个宣布这则消息的人站在由众人围成的圈子中心,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广播里还说了,只要是个人有意愿参考的,任何单位都不得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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