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直阳光明媚,天气热得可以,开着拖拉机的大叔头戴草帽,边眯缝着眼睛看路,边大声与他搭载的乘客聊天。「请记住邮箱:ltxsba @ 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地址发布邮箱LīxSBǎ@GMAIL.cOM
“小伙子是从哪儿来的?”
“……”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吞没。
“这么远!回来探亲?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以前在这里插队。”乘客的回答顿了顿,“是来探亲的。”
大叔发出了然的一声。
“到了,在这儿停吧,前头就是,谢谢您师傅。”
“不用谢,走了啊。”
章途跳下车,抖落掉衣服上的灰尘,在路旁与大叔挥手当作告别。
拖拉机隆隆沿着大路开走了。五年后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同样的泥土道和同样的枝枝蔓蔓,章途发现过去的这五年光阴除了使路旁生长的树更加繁盛,其余的一切与他记忆中竟别无二致,仿佛他只是昨天才出了趟远门。
村里的小孩依旧有这么多,都已是陌生的脸孔,他们看着章途的眼也正是带着对陌生来客的好与审视。
有个小女孩忽然跑过来,不晓得闪躲,一股脑将要撞到章途的小腿上。章途护住孩子的额头,顺势蹲下来装作熟稔的样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对外人很警惕,后退一步,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没见过你,你是谁?”村中的婶婶时常告诉她,这年头拍花子的人多,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小心被卖出去做别人家的童养媳妇儿!虽然眼前这个大人好看又亲切,但万一他要卖掉我怎么办?爸爸一定会急得满天下找我的!
章途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林老师家的小女儿,对不对?”他离开时,老林的老婆已经有孕在身,便随口一蒙。
“才不是!”女孩儿大声反驳道,“我爸爸才不是他!”
“那你爸爸是谁?”章途真有点好了,看来这五年里,虽然山村风光依旧,可人事变迁了不少,好一个物是人非。
小女孩哼了哼:“我不告诉你。”说罢,一转头跑了。她看上去也就三四岁的模样,跑也跑不快,刚好是往村子里跑,章途便迈着长腿在后面跟着,边走边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宁川的叔叔?”
这句话使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章途。章途一看有戏,马上补充道:“我是他的朋友,这次是来找他的。”
小女孩一语不发,跑得更快了。
远远看见一个背影,那人一脚深一脚浅,有些跛脚,正在慢慢地移动。发布页地址wwW.4v4v4v.us女孩儿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喊:“爸爸,爸爸!”
这就是她的爸爸?章途心下疑惑,他不记得村中有谁是跛脚。地址发布邮箱 ltxsbǎ@GMAIL.COM
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听见了女儿的呼唤转过身来,自然也看见了跟在女儿身后的章途,忽然僵在原地,定定望着来人,如木偶泥胎,一动也不动。
章途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逆流,霎那间整个人像被冻结一般,平白遭了当头一棒,震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在场两位大人心中是如何地百感交集内心震骇暂且不论,反正小孩子是一无所知的。她快乐地跑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衣角,因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安稳的依靠而无忧无虑地说:“爸爸,这个叔叔说他找你!”
小女孩倚靠在父亲腿边,见父亲迟迟不做声,对面的叔叔也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般,便疑惑地抬头问:“爸爸?”
江宁川这才回过来,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哑声说:“小满乖,爸爸跟这个叔叔有话要说,你先回家,罐子里的糖自己想吃就拿。”
名字叫“小满”的女孩乖乖点头,走了几步路之后又回头看了看这两个怪的大人,最终抵不过糖果的诱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二人默默站定良久,章途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艰涩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那是你女儿?”
“是。”江宁川低着头看地面,他不敢去看章途的脸,害怕上面出现任何悲伤或是愤怒,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都能伤害到他。可这是我应得的。江宁川悲哀而麻木地想,我骗了他这么久,我就该承受这些。
章途听到这个肯定的答案,于是勾起一抹根本不能称之为笑的弧度:“挺像你的。”
江宁川因为这句评价,抬眼看了章途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沉默着。
章途又问:“你的腿,什么时候的事?”
江宁川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前两年,帮人上梁的时候掉下来砸的。”
前两年。对方失联是一年前的事,也就是说,江宁川从梁上掉下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通信,可他在信里从没说过。想想也是,一声不吭就娶妻生子了,章途对此还一无所知,你能指望他在信里说什么实话?
“我记得卫生所的医生治这个很有一套。”
“他……你们走了没多久他就去城里儿子家住了。”
章途依然关心着江宁川的这条跛腿:“去县医院照过片没有?”
江宁川瑟瑟地想把那条腿往后藏,可没移得动:“没,要省钱给小满攒学费的……这样也凑合,没事的。”
章途皱着眉头,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于是作罢,问出那个他最为关切可出于某种心理因素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令正也在家?”
什么令什么正?庄稼地里的人听不懂这许多文绉绉的尊称雅称,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对方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他期待能从章途这里得到解释,但对方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
他只好慌乱而委屈地误打误撞:“小满的妈妈身体不好,已经去世了。”
“节哀。”
章途干巴巴一句,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身上蒙上了一层病弱早逝的阴影。
对话告一段落。
被背叛的滋味他今天也算是尝了个十成十,章途克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一想到他在外求学,而眼前这人娶妻生子,同时还隐瞒真相与他通信了几年就想冷笑。近年来有许多悲剧故事,可称为薛平贵与王宝钏的现代演绎,一时之间知青几乎都成了负心人的代名词。万万没想到到了江宁川这里,他倒是成了被辜负的那个。
章途在千里之外读书,信里写过好几次想回去见江宁川的意思,每回对方的来信都是要他不要浪费钱,等毕业了再说,他会在队上一直等他。章途的学费靠自己攒,平时课业忙,只能抓紧寒暑假的时间打零工,他得了信,便信以为真。
他们一直保持着规律的通信,直到去年他忽然收到江宁川寄来的信,上面寥寥几语,意思就是他们不要再联系,之后他所有寄过去的信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那时刚好临近毕业,实习、论文,毕业分配工作等等事情应接不暇,这件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直到最近工作安排妥当了,他也终于得到了略微宽裕点的时间,坐火车,转道,长途大巴,抽空来寻江宁川。
他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面临的是这种局面。你说对方忽然得了绝症什么的他都相信,怎么一上来,江宁川就有了个这么大的闺女?
他应该扭头就走,或是干脆揍对方一顿。但章途偏偏是那种越生气越体面的人,更何况对方一个人抚养女儿,又瘸了腿,光看衣服上的补丁也知道日子拮据得很,那补丁的针脚还是一塌糊涂,怎么这么多年了一点进步也没有……
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鲜活的,不再是梦中那一道怎么也抓不住的幻影,江宁川不知道章途在想些什么,只顾着贪婪地注视着对方,却又小心翼翼,不愿被对方察觉。
村中还是有许多认识章途的人,在路边和江宁川站了这么会儿,已经有几个人前来打过招呼,作为当初队上唯二的两个大学生之一,阔别五年,大家都很热情,想好好款待一番。队长不一会儿也来了,笑着说:“书记今天去镇里开会了,没得这个运气看见大学生哦。”
章途微笑道:“已经毕业了。”
“我们家闺女时常还提起你呢,可惜她去县高中读书,放的月假,现在回不来。”
“她现在成绩怎么样?”
“……”
“我们以前知青的宿舍还在吗?”
“在,就是里头空了。”
一番寒暄过后,队长豪爽地笑,“走,小章今天去我们家吃饭,晚上睡一晚,怎么样?”
章途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江宁川始终插不上话,心中焦急,却只能看着章途离他越来越远。
队长终于想起来:“哦,川伢子来不来?那时候就数你俩关系最好,陪着喝两杯嘛。”
江宁川有心答应,差点就说他要去了,忽然对上章途的眼,冷冷的,不带半分感情,如一瓢冷水迎面浇来。“不要这么看我……”内心有道微弱的声音如此哀求。他习惯了章途眼中的浅笑与包容,于是在面对章途这样的不假辞色时,心颤颤的,猛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了一把,好痛。
可是这不就是他所想要的吗?江宁川说他家里还有事,就不去了,接着瑟缩而狼狈地离开了人群,拖着那条残疾了的腿。
但他仍然能听见章途在说话。
“没事,他要回去照顾女儿,喝酒确实耽误事。”
这一晚上江宁川都没有合眼,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会想到章途白天看他的那个冷冰冰的眼。
小满的睡眠一向好,就是总爱睡得四仰八叉的。他在一边给女儿扇风驱蚊,一边想着章途。他们这时候还在喝酒吗?这时候应该睡了吧……章途来的信都被他好好收在一个匣子中,藏得很隐秘,连女儿都不知道。那些信里,从一开始的担心到后来的生气,最后一封信里章途写的是既然你不回我,那我们今后都别再联系了。
明明他答应了不再联系的。江宁川觉得好委屈,他当时收到信,眼睛发酸,泪却始终掉不下来,木木地把信收进盒子里,还是像以前那样珍惜。他知道他们不能真的保持这样的关系到永久,两个男人之间,这么荒唐的事。一开始他想的是,等章途一走,他们就结束,后来等章途的信寄到他手里,他忍不住回复了,又想,等章途毕业,他们绝不再联系。
章途真的毕业了,他也真的做到了不与章途联系,对方明明在最后一封信里也是这个意思,他以为自己将会守着这点怀念度过余生。可是,章途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而且一回来,就看到了一个最糟糕的自己。
只有亲眼看到对方那样冰冷的情,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受不了他们之间的结束,也受不了章途对他的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误解。
如果说实话,章途一定会原谅他的。章途这么好,一定会的。
他决定要找章途坦白一切。
江宁川好不容易才等到天亮,急急忙忙给女儿做好早餐就来到了队长家,却被告知,章途一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