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人迈克尔·乔丹退休了,成为震惊全球的新闻,耐克的股票大跌,NBA的阵脚大乱,许多球迷都掉下了眼泪。
乔丹也湿了眼眶,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的23号球衣被高高挂起时,更以手掩面。
但他还是坚持地退休了,理由很简单——
“虽然我体力还很棒,但是我的心已经疲累不堪。”
想起一位祖国大陆的跳水名将,从小接受国家的栽培,在世界比赛里摘冠,眼看未来五年、十年,可能都是她的天下。小小二十岁,她却说要退休了,理由跟乔丹一样——
“我的心已累。”
溜冰名将陈露也是如此。
一九九五年,她拿下世界花式溜冰赛的冠军,一九九六年又拿下亚军,然后因为腿伤,成绩一落千丈。
幸亏隔两年,在冬季奥运会上,她又拿到了铜牌。她高兴极了,因为她早已打算在那次奥运之后转为职业溜冰手。
那个铜牌,是她在体育界的谢幕之作。
至于那次奥运的金牌得主,美国的李频丝姬不也一样吗?
“我不要再参加这样的比赛了,我要跟爸爸多聚聚,溜了十几年,比了十几年,我累了。”李频丝姬说。
也想起瑞典名导演依格玛柏格曼的两部电影。
一部电影的主角,是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电影开头,他偎在一个女人的肩上,说:“我累了!”
另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在外面偷情,太太找到他,要他自己决定,是选那个做摄影师的情妇,还是选娘家富有的妻子。
男人跟着老妻走了,只对情妇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我累了!”
近二十年前,在日本电视上,看到一位名歌星的告别演唱会。她的名字我早忘了,只记得她有个特殊的风格,总歪着头,转过脸,用一边肩膀对着观众唱。
那是个告别演唱会,歌坛的人物全到了,大家起立,为这天王级的巨星鼓掌。
细小的樱花花瓣从舞台上方飘下,让人想到武陵的桃花源,也使人想起日本的“樱花祭”,人生的“浮世绘”,镜花,水月,一片凄美。
含着泪,她下了台,从此告别歌坛。
为什么?她没说,但我想与那些体坛健将一样——她累了!
人都会累,也都会喊累。
我的女儿,碰到学校功课多,前一天睡得晚,当天下午又有才艺课的日子,总在晚饭后说她累了。
我自己,年轻时能下午写文章,晚上画画,仍然精力充沛。现在却只要下午写篇文章,晚上就要喊累。
我那九十一岁的老母,更常喊累。说去公园走一下,就累;说朋友都死了,好累;说“活着,真累”!
常想,我女儿,我自己,与我的老母同样说“我累了”,其中却有多大的不同?
孩子累,是身体累。打个盹,喝瓶可乐,可能就不累了。
青年人累,是工作压力的累。当工作完成,压力解除,就不累了。
老年人的累,是对人生的累,拖着一个“臭皮囊”,走过几十年的岁月,该看的都看了,能玩的都玩了,不再好奇,不再激情,他们的那句“我累了”,是对生命失去了兴趣。
人生的累,说不定也像旅行。
出发时兴致勃勃,一路有说有唱;几天赶场下来,开始有了疲态、有了病号,游览车上就少了歌声,多了鼾声。
旅行渐渐要结束了。翻开行程表,最后一天的节目是“上飞机,回到美好的家”。每个人都会兴奋地说:“好极了!要回家了!”
可是往前想想:如果那么想家、爱家,当初何必花钱出去旅行?
往后想想:如果觉得只有回家好,为什么待上一阵子,又会想出去走走?
人的一生,就是在醒与睡、累与不累之间。也仿佛是机器,要不断操作,不断保养,不断生产,也不断加油,不断供电。
直到有一天,把那电闸拉下,不再推上去,人生就结束了。
记得有一次去看一位病危的老将军。
“我没病,也不会病死;如果我死了,是累死的。”老人家在病床上沙哑着嗓子说,“病死,多惨?我打了一辈子的胜仗,为什么要在最后输给病。所以我是累死的,我只是累,累就要休息,那不是被勒令从人生退休,那是我自己主动请辞啊!”
话说完,没多久,他就死了。
丧礼上,没人哭,大家都说他活得太累了,自己走的。
我很欣赏这老将军的哲学。有一天,我走,我也是因为累了,宁愿高高兴兴地回到我温暖的天家。
我相信,在天家里待一阵,我又会心动,行动——
参加另一个人生的旅程。
小时候给我爸爸做奴才,结婚之后给丈夫做奴才,生孩子之后给孩子当奴才,现在又给孙子做奴才。我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