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晨雾迷蒙中,五千囿州赤衣军再度在洚州城下悄悄集结,准备发起新一轮的攻势。龙腾小说 Ltxsfb.com
淳于麟跨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身披重甲,头金盔,手持长矛,在五十名亲卫的护拥下,端然立于军前。
经过连日不休的鏖战,洚州城墙破损,几近箭尽粮绝,守城军民皆是疲惫不堪,而囿州大军则依仗远胜对方的兵力,轮流修整。淳于麟坚信,自己这五千生力军足可在午时前攻破洚州城,如今只须等到晨雾散尽,便可下令进攻。
这时,一位负责巡逻的哨卫飞马驰来,下鞍跪地,奉上折去箭头的箭支:“启禀侯爷,洚州城楼升起白旗,并飞箭传信。”
淳于麟接过箭支,解下箭尾上绑着的一个骨片,就见骨片上隐隐刻有文字。按两国通讯的惯例,一般皆以丝帛、木片等物刻下文字传递信息,青铜器多用于议谈和亲,但若是以龟甲、牛、羊肩胛骨等物刻下文字,则多半是降书。
淳于麟却并不阅读来信,大手一合,已将骨片捏得粉碎,手中长矛遥指洚州城,嘿嘿冷笑:“宁华安啊宁华安,早知今日之困,何必当初逞强。”
他沉吟一番,复又下令道:“传信洚州城,令宁华安缚身出城受降,不然本侯必将屠尽全城军民。”巡哨当即接令退下。
身边一员亲卫低声问道:“侯爷难道真的打算接受投降么?素闻宁氏性情顽固不化,只恐其中有诈。”
淳于麟淡淡一笑:“他可诈降,我亦可将计就计。”随即他面容一整,寒声道,“小小洚州害我损失上千人马,岂容他说降就降。不过宁华安自愿开城,倒也替我省下一番工夫。三军且退后百步,摆出受降之态,但暗中传我军令,人不下鞍辔,刀枪不离身侧,随时作好战斗准备,待我先上前与宁华安讲上几句话,稍释其疑。只要见我掷矛为号,所有士卒立刻发起攻击,必要让洚州城鸡犬不留。”
囿州大军暗中接到淳于麟之令,后退百步,而淳于麟则率五十亲卫来到洚州城前。他生性多疑,担心城楼下会藏有伏兵,离城二百步外便停马不行,静等宁华安出城投降。
不一会儿,洚州城楼鼓锣哀鸣,城门大开,仅有两人步行而出。当先者身着大红袍,头戴彩冠,倒剪双手,依其服饰看应该正是洚州侯宁华安。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青衣劲服,垂首紧随,手中捧着几只木盒。两人皆未披盔甲,亦未持兵刃。
淳于麟见两人一路走来并无任何可疑之处,眼见已至五十步外,心中倒隐隐觉得不安起来。他素知宁华安倔强不屈的性格,本以为投降之举必然有诈,只欲诓开城门后一举攻入,不料对方居然自缚于阵前,莫非当真被自己的精兵勇将杀得肝胆俱裂?
他疑心未去,不愿让对方近身,扬声大笑道:“宁兄且停步,昔日一别,近来无恙乎?”
两人应声驻足,缚身那人沉声道:“华安请降于囿州侯,生死由君发落,只请莫扰百姓。”
淳于麟听得真切,正是洚州侯宁华安的声音,可他犹觉不放心,厉声道:“宁兄既然决意投降于本侯,便应该是孤身来见。你身后却是何人,他手里的木盒又装有何物?”
宁华安答道:“宁某诚心请降,囿州侯不必怀疑。那盒中皆是献给囿州侯的珍玩宝物,只因宁某自缚双手,所以才令帐下小兵奉盒随行。”
淳于麟明白此处洚州城弓箭难及,而他身边不但有五十名武功高强的护卫,百步外就是五千大军,自忖万无一失,根本不怕对方有何诡计。
当下他抚须长笑:“先把宝物拿来看看。”一名亲卫当即驰马上前,接过木盒,交与淳于麟。
淳于麟令手下小心打开木盒,但见里面果然都是些金银珠宝,贵重珍玩,霎时疑心尽消,得意大笑道:“既然如此,先要委屈一下宁兄了。”他给左右打个眼色,派出身边八位骑士擒下宁华安。
就见那八骑刚刚奔出,宁华安身后的那青衣人忽大步朝前行来。
淳于麟眼芒一闪,冷然道:“速速停步。”
青衣人的步伐却反而更疾,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口中一面高叫道:“这里尚有一份洚州城防图,还请囿州侯一并笑纳。”他语气恭敬,脚下却丝毫不慢,眨眼间已离淳于麟只有三十步的距离,即将与八骑相遇。
淳于麟见对方行动快速,身法迅捷如烟,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青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脚下越奔越疾,步幅极大,几乎脚不沾尘,每一跨都近丈之远,刹那间已迎上八骑。
当先第一位骑士的长矛劈胸戮至,却被青衣人一把抓住,趁势一拉,腾空飞上坐骑。一道冰冷的寒光从他背后划出,在骑士的颈上一圈一绕,鲜血顿时激溅,斗大的头颅冲天飞起。
战马长嘶而立,青衣人强夹马腹,在马背上稳如泰山,一脚踢开尸身,夺下的长矛撑地疾旋,硬生生将奔马转向,反朝淳于麟杀来。
这名青衣人正是姜惑。他出城时将宝剑背于身后,远望去并未携带兵刃,直至双方距离缩短后方才现出杀机。他深知能否一举击杀淳于麟事关洚州城数千军民的生死,所以下手决不留情。然而,胯下的战马刚刚拧过首来,前蹄尚未落地,马胸已被随后赶至的三位骑士长矛洞穿。
八名赤衣骑军皆是淳于麟手下骁勇善战的亲兵,平日训练有素,虽一人被杀,其余七骑却丝毫不为所动,刹那间已分为两组,三人击杀战马,另四人长矛齐举,以排山倒海之势往姜惑的面门、胸腹搠去。
说时迟那时快,四名敌骑与姜惑交错而过,眼前一花,耳中响起如奔雷疾电般的啸声,更觉宝剑的寒芒沁入肌肤。前两骑长矛击空,第三骑被姜惑宝剑劈断执矛之臂,惨叫一声,倒撞下马,而最后一名骑士的矛尖上竟赫然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而姜惑的人影已忽然消失不见。
原来姜惑反应敏捷,就在长矛及身的瞬间,使出镫里藏身之术,钻入马腹之下,不但避开了四骑雷霆万钧般的蓄势合击,百忙中尚有余暇接住方才被他格杀的骑士从空中落下的头颅,反手掷出。
他人在马下,一声长啸,奋起神威,长矛疾挑,那重达数百斤的马尸竟被他以一矛之力挑入半空中……
三名刺杀战马的骑士矛入马腹,谁知濒死的战马不但不倒地毙命,反而腾空倒撞而来。一名骑士闪躲不及,被马尸撞得骨骼尽碎,跌下马去。姜惑趁对方阵脚大乱之际,在奔腾的马蹄间飞驰如电,撇下剩余五骑,依然朝淳于麟所在方位杀去。
淳于麟旁边一位大将瞧清了姜惑的面目,惊呼道:“侯爷小心,他就是昨日那人。”淳于麟闻言心头一凛。
原来昨日与姜惑在小山丘上相遇的金冠将领正是淳于麟之弟淳于鏖,他吃了姜惑的大亏后派出五百骑军追袭,不料一众骑兵连同偷袭洚州难民的数百步军皆被姜惑孤身单剑硬生逼退。虽然淳于麟严令败军不许宣扬此事,但军中早已暗暗传言洚州城来了强援,想不到今日就在阵前重遇姜惑。
淳于麟心知若不趁机杀了此人,徒乱军心。他本亦是武力过人,被姜惑的骁勇激起杀性,不但不退后,反而纵马迎上,同时认准姜惑的身形,大喝一声,手中长矛朝他掷去。
贴身亲卫只恐淳于麟有失,随之杀去。身后五千囿州骑军见淳于麟掷出长矛,齐声高喊,潮水般往洚州城拥来。
急驰中的姜惑并不停步,窥准淳于麟飞矛,手中长矛亦脱手掷出。双矛矛尖在空中相碰,激起一连串火光。
姜惑这一掷使出七成真力,把淳于麟的投矛从中劈开,余势不减半分,竟径直刺穿淳于麟胯下的枣红战马,透背而出。幸好淳于麟久经战阵,见势不妙,急急一偏身,方躲开这力逾千钧的一矛,但胯下战马终于一声惨嘶,将他抛下马背。
众将齐来护驾,面前虽只有姜惑一人,但人人却都如临大敌。
四十余骑当即分为三排,十余骑突前,二十骑居中,十余骑居后策应,排成冲锋阵型,拦住姜惑的去路,把淳于麟身前围得水泄不通。淳于麟这才算见识到姜惑的神力,险死还生之下心头大惧,明知此刻回马入阵必会影响士气,但生死关头岂敢托大,飞身跳上另一匹战马,欲与大军汇合。
此刻姜惑腹背受敌,五骑尚在身后穷追不舍,四十余骑已阻住前路,前方更有五千赤衣骑军。他却丝毫不惧,强提一口真气,与敌骑相交时蓦然腾身而起,竟从四十余骑的头上纵跃而过,目标仍是直指淳于麟。
刹那间他脚下刀矛斧钺齐举,如蹈刀林,如踏枪阵,只要稍有闪失,必将落入敌阵之中,被剁为肉泥。幸好他早有准备,出洚州城前已换上铜鞋,方才能在敌骑的重型兵刃上奔走如飞。
几声裂响,姜惑的裤角被乱枪撕得粉碎,落地时稍稍一顿,原来是脚下的铜鞋竟已被击得变形,但四十余骑已尽被他抛于身后。眼前七八步外,便是策马狂奔的淳于麟。
姜惑不假思索,双足疾踢,两只变形的铜鞋带着呜呜声响闪电般射出,一只击向淳于麟的背心,另一只则是往马首上射去。姜惑光着一双赤脚再鼓余勇奋力狂追,此时他心头一片澄明,只有一个念头:决不允许淳于麟逃生!
淳于麟虽未回头,却已听到身后风声响动,忙乱中随手抽出挂于马背后的战矛,及时格开袭向他后心的铜鞋。
“当”的一声大震,这两只铜鞋附着姜惑的神力,淳于麟双手一麻,几乎再也握不住战矛。而跨下战马一声嘶叫,反而奔速更疾。原来姜惑急速行进中的那一鞋稍失准头,只砸在马鞍上。
淳于麟的爱骑被姜惑飞矛刺杀,如今的战马脚力远远不如,眼见姜惑如影随行,咬牙拔出随身短刀,一刀扎在马股之上。战马狂吼一声,拼力奔前,而姜惑这一番强冲大耗真元,此消彼长之下,双方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七八步开外,而一旦淳于麟与五千大军汇合,姜惑便如羊入虎口,绝无逃生的可能。
淳于麟分析情势,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甩开紧追不舍的姜惑。当下他在马上拧腰回身,长矛往姜惑搠去。他知姜惑掌中宝剑锋利,但欺他赤足奔跑,便往腿上刺去。谁知姜惑不避不让,仿佛被这一矛刺了个正着。
淳于麟大喜过望,随后却惊见姜惑足踏长矛,竟以矛为桥,直蹿入半空,朝自己飞扑而来。淳于麟大骇之下魂飞魄散,撒手弃矛,脚下力夹马腹,只盼凭借骏马急速甩开这夺命煞神一般的附骨追杀。
姜惑人在空中,舌绽春雷,大喝一声。这一声集他全身功力,犹如山崩地裂,在半空中炸起一记霹雳。淳于麟座下战马纵是久经战阵,亦禁不住四蹄一软,奔速稍减。
姜惑丹贮腾龙之胆,体蕴异能,口中虽发声却速度不减,抓住这千钧一发的良机,拼出最后一丝潜力,由空中落下的身体本已落在马后数尺外,但长舒的猿臂已一把揪住马尾。疾奔的战马把他拉得脚不沾地,犹如腾空御风而行。
此时此刻,杀气漫天的五千大军离他们也只有四五十步的距离,纵然姜惑能及时格杀淳于麟,恐怕亦难逃出万军重围。
姜惑左手发力强拉马尾,同时右手宝剑刺向淳于麟背心。谁知淳于麟正执刀拧身劈来,这一剑便刺了空。而淳于麟本欲硬拼,但乍望见姜惑那一双魔意暗涌、杀意狂生的双眼,心头大怖,刀锋偏开一线,不敢径刺姜惑,只顾斩断马尾逃生。
“啪”的一声,马尾已被姜惑生生拉断,淳于麟一刀刺空,不及收回,刀锋已被姜惑左手食中两指紧紧夹住。淳于麟不敢硬拼,只好放手弃刀。
姜惑眼中杀气一现,短刀在马背上一拍而入。这一刀端直刺入马心,洞透马腹。
战马狂嘶一声,于急驰中乍停,姜惑凭一拍之力再度飞身弹起,脚尖在淳于麟头之上,落下时已背身拦住战马去路,而在他面前二十步外,就已是蹄声隆隆、冲锋而至的五千大军。赤衣骑军只恐乱蹄伤及淳于麟,自动分成一个扇形,将姜惑与淳于麟围在其中。
淳于麟胯下战马被姜惑一刀格杀,轰然倒地。淳于麟被抛离马背,在地上翻身而起。然而他似乎并不急着与手下士卒汇合,而是一声大吼,一步步来到姜惑身后,双手箕张,一寸寸地落下,似乎怀着满腔的恨意,要把眼前的年轻人捏成粉末……
面对五千大军的合围,背对淳于麟的反扑,姜惑却做出了令所有人惊讶至极的举动。
但见他手中宝剑高举,凛然大喝:“奉纣王之命,圣剑士格杀叛军之首淳于麟,余者弃兵刃受降,再不追究!”这句话他是以雄浑的沛然中气朗声发出,方圆数里内人人皆闻。每个人心中都如捶重鼓,甚至不及细辨语意,只能感应到那一股无可违逆、气贯长虹的冲天气势。
淳于麟的双手已将要落在姜惑颈后,却再也无力寸进。他愣怔着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听到姜惑这一句大喝后,头的金盔忽就裂为两半。他的脸上是一副绝望到难以置信的神情,一股血泉蓦然从门喷溅而出,直直冲起七尺余高。随即,淳于麟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吐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原来方才姜惑踏在他头的那一脚集全身之力,不但踏裂金盔,业已把他的颅骨震得粉碎,纵有神仙再世,亦无力回天。
从随洚州侯宁华安出城请降,到淳于麟倒地毙命,总共不过一炷香工夫,姜惑却在近万双眼睛瞪视下演出了这场惊心触目、骇人听闻的精彩狙杀。无论是五千赤衣骑军,还是洚州城上的军民,每个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在他们的心目中,眼前这个面容冷竣、神情凛冽的年轻人就仿如那天下无敌的战神,视千军万马如草芥,由刀山火海上呼啸而来。不但洚州军民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多数囿州士卒张口结舌,就连最忠于淳于麟的帐前亲兵,亦不敢上前搦战,一当姜惑之锋芒。
良久,洚州城楼上方才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圣剑士、圣剑士!”这几个无比简单的字眼仿佛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起初只有一两个赤衣军随之呐喊,渐渐地更多人加入了呼喊行列,直至巨大的山呼响遍了整个战场。
姜惑在大军合围中举剑指天,巍然不动,面容肃穆,如同一座凝立的雕像。一位囿州大将忽然走到他面前,恭敬跪倒,将手中的战刀轻轻放在他身前,随即,更多士卒亦跪倒在地,更多的刀枪被弃在地上。
这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时代!姜惑凭着绝世的武功、高明的剑法、超卓的胆略,以一己之力在万军之中取得敌将首级。他的举动已得到了在场每个人的尊敬。虽然从没有人亲眼见到传说中大商朝武功盖世、所向无敌的“圣剑士”,但却已无人再敢怀疑姜惑的身份。
正如敛清所料,囿州大军就此不战自溃,洚州之围顷刻冰消云散。数万囿州大军多数向朝歌支持的洚州城投降,小部分死忠于淳于麟的亲兵爱将自知难抗兵变,仅带着数百士兵退回到囿州城内。
洚州侯宁华安又惊又喜。事实上传说中的圣剑士只负责大商君王的安危,极少参预朝政,他昨夜虽听了姜惑的一番言辞,对姜惑的身份却依然半信半疑,只是洚州城破在即,不得不勉强一试。今日自缚出城,原是报着必死之心,想不到姜惑果然当场格杀淳于麟,一举扭转战局。不但解除了洚州之危,还收下许多囿州降卒,令洚州势力大增,洚州侯自然对姜惑感激万千。
待一切安排妥当,回到洚州侯府后,宁华安便屏退左右,对姜惑长跪慨言:“圣剑士救我洚州全城百姓,大恩大德,宁某没齿难忘,日后圣剑士如有吩咐,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姜惑心知宁华安心系百姓安危,实乃明主,只恐他报功于朝歌,反受欺君之罪,不忍骗他,当下扶起宁华安低声道:“宁将军无须多礼,这个圣剑士其实是假冒的,我本不过是一介平民,只是意在解除洚州之围,还请宁将军原谅。”
宁华安顿时愕然,旋即大声道:“少侠武功盖世,比起传说中的圣剑士亦不遑多让,但请少侠留在洚州,只要有少侠相助,洚州城百姓从此无忧。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对于圣剑士来说,一剑在手就是最尊贵的身份,所以事前宁华安根本未问及姜惑的姓名。
姜惑肃容道:“我身怀重任,还要去朝歌城,不能在洚州久留。”
宁华安只当姜惑推托,咬牙道:“只要少侠愿留下,宁某洚州侯之位亦可相让。”姜惑大笑:“宁将军说笑了,洚州侯之位封于朝歌,岂可随意相让。”
宁华安叹道:“洚州虽处大商边壤,却也知晓一些朝歌的政事。如今纣王无道,只知宠幸苏后与费、尤等奸臣,由洚州今日之局便可推想出大商明日之危。刀兵祸乱转眼将至,所以各方诸侯才四处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只为在乱世之中求得生存。而小小洚州要想保得安宁,靠的决不是朝歌的护荫,而是自身的实力。我知少侠必不会贪图洚州侯之位,只是为了洚州数万百姓与士兵的性命,方敢厚颜求少侠留下。”
姜惑听宁华安言辞恳切,见识不凡,正色道:“不瞒宁将军,在下是去朝歌寻母,实在不能留在洚州,但日后若听到洚州有难,必会再次拔剑相助。”
宁华安见姜惑话已至此,不便再作挽留:“观少侠的盖世武功与从容行事,必是胸怀大报负之人。若我所料不差,大商朝盛世已尽,恐怕过不多时便是四分五裂之局,洚州全城军民皆是少侠所救,若是少侠有意成就一番事业,宁某愿供差遣。”
姜惑闻言不由怦然心动,暗想自己的头号大敌姜子牙身为西岐丞相,帐下有无数精兵良将,但凭自己孤身只剑,恐怕难以匹敌,但若有洚州军马相助,无疑又多了一分胜算。他又忆起自己少年时曾幻想做一名大将军,率兵征战四方,保卫国土家园,何况师父且诺说过大商气数已尽,乱世之中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徒有敛清传下的兵法策略尚不足够,还必须有自己的实力。
想到这里,姜惑豪然一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暂别,日后若有求助之处,便来找宁将军。你记住,我名叫姜惑,羊女之姜、或心之惑。”
宁华安大喜:“但闻姜少侠之名,洚州全城必将竭诚以报。”
当下,姜惑辞别宁华安,又朝囿州降军打探那神秘红衣女子的下落,只是无人知晓。他只好就此作罢,离开洚州城,往朝歌而去。
洚州之战后,姜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刚刚离开师父且诺时,他最关注的是父母的下落与安危,视破界使命为一生中必须承受的重担,不但是为了一份拯救世间的责任,也是为了救父亲祁蒙脱离苦海。
但洚州城前血腥的战场却让他开始重新反思,人与人之间为了一些无所谓的争执,厮杀得如此惨烈而不留余地,而如果自己完成了破界使命,究竟会让和平重新降临在人世间,让人们再也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拼得你死我活?还是会因为魔界与天人之战,让大地上的各个种族经历一场更加混乱的战争?他一面怀着巨大的荣耀感期盼自己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奋勇杀敌;一面却又为那些流血断肢的无辜战士而悲叹。
姜惑隐隐有一种被人操控的感觉。此去朝歌之举不过是目前无所依从的唯一选择,对寻母的结果他并未抱有多少信心。正是这种心态让他进退失措,离朝歌越近,心头反而更为紊乱如麻。
在前往朝歌的路途上,他开始频繁地做梦,梦境杂乱无章。他脱出幻谔之镜后见过的人和事都在梦中重现,与许多残留在脑海中的杂乱记忆交织着,唯一重合的只有青妍,那个他儿时的邻家小妹——小婉。
于是,他时常轻抚着宝剑,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追忆着那唐突而回味无穷的一吻,仿佛只有痛苦而甜蜜的思念才能让他从更多的混乱中脱身而出。他忽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既然青妍与自己如此有缘,是否她就是上苍派到人世间给他指引迷途的唯一人选?如果有一天两人再度重遇,他能否有机会把自己的困惑和迷茫全部告诉她,让她来给自己指一条道路?
少年的情思凭借着无端的理由不可遏止地膨胀,他盼望在朝歌能再见到青妍,至少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就这样,两个月后,姜惑带着复杂难解的情绪与一份隐隐的期盼,来到了大商朝的国都——朝歌。
商纣王二十年,时值仲秋时分,秋风萧索,黄叶漫天飞舞。姜惑远望朝歌的高墙阔城,心头雄志顿生。
作为大商朝的国都,朝歌远非小小洚州城可比,城墙厚有八尺,高达近丈,城堞上箭塔林立,来回巡逻的士卒盔明甲亮,刀利矛尖,十六个城门八正八偏,每一个城门上都设有高耸入云的瞭望塔,气派非凡。
姜惑由东门入城,本以为进入朝歌城要大费一番周折,谁知竟意外地丝毫无阻。只见城中人流穿梭不息,叫卖声起伏不断,热闹非凡,而高高的城楼上守卫森严,士兵们甲胄披挂整齐,刀矛皆不离身,弓弩准备待发,城内虽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城头上却是如临大敌。
原来这大商朝地域辽阔,民众兵壮,乃是自上古尧、舜、夏朝以来最为强大的朝代。但只因纣王无道宠幸苏妲己,又仅听信谏大夫费仲、尤浑等小人之言,不思朝政,只喜戏弄百官、残害大臣,直至数年前刑杀姜后、逼走太子,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各方诸侯时有起兵谋反之举,大商王朝已是外强中干,气数渐尽,朝歌每日皆有大臣、百姓偷偷离城外逃。
此时太师闻仲率军在北海征战,武成王黄飞虎忙于调兵遣将,朝歌城的政务便全落在费仲之手。此人工于心计,媚谀奉上,见朝歌人口渐少,只恐纣王怪罪,便强逼周围数万百姓轮流入朝歌交易,又严令白日只许入城不许出城,故意营造出朝歌城繁荣鼎盛,歌舞升平的气象,全为讨得纣王的欢心。所以姜惑入城时才会通行无阻。
姜惑不明白其中缘故,但见朝歌虽然景象热闹,百姓们却个个面有忧色,也不互相交谈,仿佛唯恐惹祸上身,不由大觉奇怪。他心事重重,也无意追究,想到自己尽管来到了朝歌,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进入皇宫见到苏妲己,便低头思索下一步行动。
“不知这位壮士要去往何处,可须坐车么?”突然,一人对姜惑发问道。
姜惑抬首望去,却是一位车夫在兜揽生意。只见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灰衣,衣料古旧,上面还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补丁,下身的裤子短得只到膝盖,赤着双足,显得十分贫苦。头上戴着一大草帽,将大半张脸都遮住,瞧不清眼眉脸容,只能看到薄削而紧抿的唇,随着他说话,露出口中洁白整齐的牙齿,颌下洁净无须,生着软软的绒毛,恐怕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姜惑摇摇头:“我不坐车。”
那年轻车夫却不罢休,嘿嘿一笑,在姜惑耳边小声道:“这朝歌之中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哪怕你要去皇宫,我也有办法畅行无阻。”
姜惑听这车夫口气极大,愣了一下。仔细打量,却发现他的衣物虽然破旧,都洗得十分干净,几乎一尘不染,根本不像整日东奔西跑的车夫。他心头起疑,再望一眼车夫身后那辆车,几乎失声而笑。
只见那车不但如主人的服饰一般东拼西凑,更是长宽不足三尺,除了驾车之位外,狭窄的车厢内只能容一人安坐。而拉车的并不是什么骏马健骡,而是一只状如小狗、生有六蹄的奇怪小兽。也不知这小小的身子骨能否拉动这破车。若能凭之行入皇宫,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车夫仿佛看出姜惑心头疑问,轻轻一笑:“你可不要看扁我这小兄弟,它名叫狂风,疾行如电,平稳异常。我还舍不得让它多劳累,每日最多只拉三名客人。”伴随着他的语声,那名叫“狂风”的小动物抬起前端两足,耀武扬威般在空中挥舞着,瞧起来十分有趣。而待那车夫撮唇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啸,狂风便立刻安静下来。
姜惑心知有异。眼看周围百姓皆是缄口不语,这位车夫却如此放声谈笑,毫无顾忌,实在是与众不同。而且他言行中隐含傲气,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若不看他装束,定会以为是某位微服私访的少年将军,哪像一位贫困潦倒的车夫?
不过姜惑心事重重,虽觉得车夫古怪,也无心结识。何况他这一路上饥餐野果,渴饮山泉,离开洚州城时虽有宁华安赠予的铜钱玉贝以做盘缠,但姜惑天性豪侠,偶遇贫若百姓皆倾囊相赠,故而此刻身上根本没有钱币以充车资。
当下他淡然一笑,仍是微微摇头拒绝那年轻车夫,大步往前行去。
谁知那车夫竟不肯干休,追上几步:“壮士不妨再考虑一下,朝歌城宽地大,更有许多避忌之处,若是不小心闯入禁地,可没人救得了你。”听这句话倒似是威胁了。
姜惑脸色一沉,停步盯着车夫缓缓道:“你为何一定要我坐你的车?”车夫耸耸肩,淡淡道:“无非想挣几个小钱罢了。”
姜惑一笑:“可惜我身无分文,你去找别人吧。”
车夫却道:“我知道壮士囊中羞涩,不过……”他微一停顿,方继续道,“你这柄剑却是好剑,也可充当车资。”
姜惑恍然大悟。他这宝剑是由青妍那里夺来,并无剑鞘,便随意悬于腰侧。青妍身为南极仙翁弟子,佩剑自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但这一路上经过风雨尘灰,宝剑早已蒙尘含垢,收敛锋芒,不现原色,想不到仍被对方一眼识破,这份眼力倒是不可小觑。
姜惑叹道:“你不过一名车夫,要宝剑又有何用,恐怕还会因此惹祸上身。”
车夫抬头挺胸,眼中忽闪过一丝明亮的精芒,傲然反问道:“难道现在是车夫,就要做一辈子的车夫么?”
但见他帽子下的面容俊朗,浓眉飞扬如剑,双目炯然若星,既有一份冷峻,亦含一份高贵。
姜惑微微一怔,听他语意不凡,心头忽涌起知遇之情,当下哈哈一笑,取剑递予车夫手中:“小兄弟既然喜欢,便送给你吧。”他本就洒脱率性,又隐隐感应到这位身为车夫的不羁少年与自己大有渊源,何况这柄宝剑原非己物,送之亦不觉可惜。
少年车夫捧剑于手,反倒愣住了,万万想不到自己巧舌如簧想骗姜惑坐车不得,对方却如此轻易地把宝剑送给自己。
他一咬牙,又把宝剑交还姜惑:“大哥豪气干云,必非常人,此剑你留着防身,我……不要了。”
姜惑摆手笑道:“既已答应送给你,怎会收回?”不等对方回应,转身大步朝前行去,只留下那少年车夫一人愣在路边。
这一刻,姜惑眼前忽又闪现出青妍那美丽的面容,心想与其睹剑思人,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此时反而有一种放下牵挂的解脱。
姜惑心知皇宫内院绝非能轻易进去的,索性先在朝歌城中闲逛,顺便查看地形。他信步游走,遍览风物,倒也轻松自在。
这一刻来到一个街口,忽见前方骚动,有人叫道:“惊马来了,大家快闪开。”百姓顿时一片喧哗,纷纷闪入道边躲避。却有一位卖菜的老妪茫然不知闪躲,在官道中央惊慌失措。
姜惑连忙上前两步搀住老妪:“老奶奶,快随我来。”
老妪听如不闻,惊问道:“怎么回事,为何大家都跑开了?”姜惑凝神细看,就见这老妪双目泛白,竟是个瞎子,瞧起来只怕年纪太大,耳朵也聋了,所以只感觉到旁人惊慌闪躲,却不知发生何事。
前方忽扬起嘚嘚的马蹄声,只见一匹快马如飞驰来,马上乘客年约六十,红服高冠,竟是朝中重臣的装束。在他身后几十步外尘土飞扬,有十几位骑士追来,尚有人在后大叫:“大人留步。”但那老臣并不停马,只是手抚胸口,双唇紧闭,面如金纸,拼力策马狂奔。
姜惑只恐奔马撞倒老妪,轻轻扶着她到路边。老妪渐放下心来,复又大声吆喝道:“卖菜啦,卖无心菜啦!”
那老臣飞骑经过,听到这一句,蓦然勒马停下,回头问道:“老夫人卖的是什么菜?”姜惑知老妪听不清楚,怕她怠慢高官惹来祸事,便替她答道:“无心菜。”
“无心!无心!”老臣喃喃道,“菜既可无心,人若无心,又如何?”
姜惑不知老臣何意,随口答道:“人若无心,当然就死了。”
话音才落,只听那老臣一声大叫,倒跌下马,唇角溢血,竟就此毙命。路人见状齐声惊呼,更是乱成一片。
姜惑吓了一跳,不明所以。追赶老臣的十余骑纷纷赶来。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细察老臣,惊叫道:“不好,比大人死了。”其余人相继而来,闻言放声大哭。其中一位黑袍银甲的小将却一指姜惑:“我看得清楚,就是此人害了比大人。”十余骑立时上前,把姜惑围在当中。
姜惑知道惹出祸来,难以善罢,先用柔劲把那老妪掷于道边安全处,之后昂首立于众骑之中,大声道:“此人之死与我无关,若是不信,可问旁证……”他的语声戛然而止,原来周围百姓唯恐惹祸上身,早都逃得不见踪影,哪儿还有什么旁证?
那黑袍小将声带哭音,手中长枪几乎指到了姜惑的鼻尖:“我看得清楚,比大人和你说了两句话,就突然掉下马来……”
姜惑心高气傲,此人妄言诽谤也还罢了,被那利枪直指面门却令他怒火暗涌。他一把攥住枪头,暗运内劲,用力往下一压,黑袍小将哪料到姜惑还敢反抗,一时猝不及防,几乎被他拉下马来,慌忙松手弃枪。姜惑夺过长枪,往地上奋力一插,枪尖入土五尺,枪杆犹在地面上不停抖动。
姜惑双目死盯那黑袍小将,只见他面上银盔遮住了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中满是惊讶与不信。
姜惑一字一句道:“不要用枪指着我!”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副画面:在一条江边,他被一群士兵用刀枪逼住,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妲己被带上船去,被一位黑袍将领出言轻辱,从那一刻起,他就暗暗起誓,决不让人再用兵器指着自己!
旁边一人惊道:“这人好厉害,笑笑的枪竟然都脱手了。”
黑袍小将大怒,先回头给了那人一巴掌,虽是隔着头盔,亦能听到一声脆响。黑袍小将骂道:“呸,我刚才只是一时疏忽才被他所趁,不对不对,不是一时疏忽,而是此人会使妖法。哼,所以刚才比大人才莫名其妙中了他的毒招。”
姜惑本是怒火中烧,看见那黑袍小将此刻气急败坏的样子反倒乐了:“既然我会妖法,那你和我说了几句话怎么不跌下马来,倒地毙命?”
那黑袍小坐骑高大,又失了手中长枪,无法出手教训姜惑,正打算下马找姜惑算账,听了姜惑的话,却是一愣,慌忙又在马上坐正身形,唯恐被人误解为是被姜惑几句话惊得“跌”下马来。
一位骑士忍不住上前:“武成王随后就到,先擒下这小子再说。”手中大刀朝姜惑当头劈下。
黑袍小将急忙道:“这小子背后定然有人主使,捉活口,不要杀。”他官职虽不高,其余人却都仿佛听命于他。出刀的骑士答应一声,长刀略偏一线,斩向姜惑右肩。
姜惑听黑袍小将如此一说,童心大起,眼见长刀劈来,不但不避不让,反而将脖颈往那刀口上凑去,口中犹道:“冤枉啊冤枉,我不想活了。”以他的武技,纵然那骑士收手不及,也有万全把握在长刀及身的刹那闪开。众人哪想到姜惑会有如此行径,心中认定了他畏罪自尽的企图。
使刀的骑士慌忙变招,谁知姜惑身形更快,将脖颈要害使劲撞向锋利的长刀,仿佛非要用血肉之躯与利刃拼个高低一般。那骑士反而使力不均失去平衡,几乎从马上掉下来,长刀终于还是没躲开姜惑,虽然力道大减,仍是结结实实地落在姜惑的脖颈上……
众人齐声惊呼,只道定会看见一颗头颅冲天飞起、鲜血四溅的情形。谁知只见姜惑歪着头望着那黑袍小将笑嘻嘻道:“武成王可就是黄飞虎吗?我倒想见一见他。”原来他艺高人胆大,刀锋触体时力道已弱,竟被他用脖颈与肩骨紧紧夹住,毫发无伤。
这一来众人更是认定他有妖法,发一声喊,围成一个八尺方圆的大圈,将姜惑围在其中,却是谁也不敢再出手了。事实上刚才趁对方立足未稳时,姜惑本有隙逃脱,但他自小听母亲讲过许多大商朝的英雄人物,对那勇冠三军的武成王黄飞虎心生敬重,有心见见是何等人物。这一犹豫,等众骑士布好阵势,已失去了脱困的良机。
姜惑自觉无辜,也不惊慌害怕,笑道:“你们再不来抓我,我就使遁术跑了。”他哪懂遁术,但只有等对方一拥而上时方有机会趁乱逃脱。
众骑士闻言欲动,那黑袍小将却道:“不要中他的计,大家各守原位,他要能跑早就跑了。”望着姜惑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气得双拳紧捏,恨不能上前给他一拳。
姜惑对那黑袍小将调侃道:“你可是叫笑笑么?为何看你被气得七窍生烟,没有半分笑的神情?真是名不副实,还不快叫你父亲给你改名怒怒。”
黑袍小将本来对姜惑颇有惧意,听他此言当真被怒不可遏,翻身下马,“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有本事你不要用妖法,凭真实本领与我公平地斗一场。”
周围骑士一并添油加醋怂恿道:“笑笑的剑术在朝歌排名第四,你这小子有本事就应战。”
黑袍小将回身喝骂:“不许说第四,只许说剑术高强!”言罢又抬头斜瞅着姜惑,“你敢么?”眼神中尽是挑衅。
姜惑虽与对方斗嘴,却是眼观六路,只见远处烟尘滚滚,已有不少兵马朝此处围来。心想不知那个比大人是什么来路,看来官职不小,恐怕就算自己不是真凶,也会被拉去陪葬,此刻若再不趁机逃走,当真被上千兵马围住了,那可是插翅难飞。
他虽还想着见一见武成王黄飞虎,却也不敢多作停留,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口中对黑袍小将道:“可惜我的剑刚刚送人了,你要我空手斗你宝剑吗?恐怕你这剑术第四胜之也不武。”
黑袍小将气得跺脚,转头吩咐一名手下:“小任,把你的剑借给他。”他亦知道姜惑绝非庸手,只恐自己身穿沉重的甲胄动手不便,说话间便匆匆脱下身上银甲,露出内里粉红色的短衣与窈窕身段。一名骑士则依言拔出腰间佩剑,扬手掷在姜惑脚下。
姜惑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黑袍小将职位不高,众人却唯她马首是瞻,原来竟是一位女子。想必定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孩儿,方才惹得一众骑士对她大献殷勤,有心想见见她的真面目,奈何她却并不除下头盔,那一双原本澄澈如水、沉静若海的眼眸敌意甚浓,闪动着强抑的怒火。也不知她号称“朝歌剑术第四”是确有其事,还是其他剑术高手全都怜香惜玉,有心承让之故。
姜惑有意伺机而逃,望着对方掷来的宝剑撇嘴道:“此剑虽利,却远远比不上我本来的宝剑,发挥不了我的剑术,另换一把吧。”
笑笑冷然道:“我瞧你是害怕了吧。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最多只割下你舌头,免得你胡说八道。”
姜惑笑道:“你不是还要等我招供主使之人吗?割了舌头如何招供?不如刺瞎眼睛,再割了鼻子耳朵,断了四肢,然后用钢针给全身刺出无数伤口,再浇上盐水,最后掏出肠子,剖胃取胆……”
笑笑听得害怕起来,捂耳大叫:“不要说了,跟那个宫中贱人一样……”
姜惑本意只是吓唬她,便挑自己能想到最残酷的刑法说出来,谁知说着说着反而引得自身魔意翻涌,再听笑笑说到“宫中那贱人”,明白定是说那苏后。虽然此苏妲己多半不是自己的母亲,也不能容忍他人侮辱,一时心中杀机大盛,目射寒光,漠然道:“你再敢说一句她的坏话,我就把刚才所说的刑法全用在你身上!”
众骑士中一人惊呼道:“此人定是那贱人派来的……”一语未毕,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姜惑已腾身而起,一掌拍在那发话骑士的坐骑头颅之上,瞬即又返回原地。
那马儿发出一声哀嘶,全身四肢同时发出一连串脆响,四腿齐齐断折,扑通一声软软跪倒在地。但见马儿头上全无伤痕,七窍却有血箭疾喷飞溅而出。姜惑这一掌使力极重,力透马儿全身,令它肺腑骨骼瞬间全碎。
来朝歌的路上,姜惑常常念及在洚州城外大开杀戒之事,暗自警惕自己收敛杀性,这两个月来一直修身养性,只食些野果山泉,不动荤腥,直到此刻一掌毙马,方才激起胸中狂意,仰天长啸。
只因他身法太快,众骑士只见姜惑仍在原处负手而立,浑若无事,一时竟不知刚才是否当真见到他移动,直到马儿暴毙,方才明白过来,再听姜惑这一声刺人耳鼓、直透人心的长啸,心头如被重捶,皆是惊惧交集,齐齐退开一步。
姜惑眼望笑笑,目露杀机。这一刻潜藏在他心底的狂暴之念已被尽数激起,他仿佛又回到了洚州城外的血腥战场,面对你死我活的拼杀,他必须用最快捷最狠毒的方法让眼前的敌人彻底消失。
笑笑望着姜惑忽变得无比狞恶的神态,心头大惧,却暗中一咬银牙,不退反进,掌中长剑一摆,冷喝一声:“你既然想找死,我便成全你!”
这平常的一句话听在姜惑耳中,却如见狂电,若闻惊雷,瞬间令他冷静下来。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必有一位黑袍小将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就此造成了他与母亲和小婉的失散,只是他再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来朝歌本为了寻找母亲,若是当街杀人,受到朝廷通缉,只怕自此行动不便,再难找到母亲。
当下,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淡然一笑,讥讽道:“就算我想找死,恐怕你也没本事成全我。”
笑笑眼见姜惑一脸凶相忽又平复,重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浑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正在装腔作势,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异样,哪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让姜惑收摄杀心。
当下她冷静度势,娇喝道:“快捡起剑,且看你能支撑几招?”她虽身为女流,却颇为自傲,纵然怒气上涌之际亦不肯占姜惑空手的便宜。
“大哥莫慌,你的剑来了。”突然,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一人一物忽就挡在笑笑与姜惑之间。那人手捧一柄寒光冶冶的宝剑,双手递给姜惑。
姜惑定睛瞧去,面前之人一身灰衣,短裤赤足,头草帽,赫然竟是才入城时碰见的那个年轻车夫,也不知他是用何办法突入众骑士的包围,竟然连那破车也一并搬了过来。车前那只名唤狂风的小兽眨着眼好奇地望着众人,表情十分俏皮讨喜。
姜惑更不推辞,接剑在手,望向笑笑,只说了两个字:“来吧。”
在笑笑眼里,这一刻姜惑的身形仿佛蓦然高大起来,凛傲如山峰,威猛如天神。他锐利的眼神罩定自己,眉宇间的不驯与洒脱透体而出,一剑在手,一时慑于他的神威,呆怔着退开半步。
姜惑凌利眼神如电般扫视全场,就要出手。这一刻耳边忽传来那车夫的声音:“大哥还不快走,真要等着朝歌十万精兵齐至啊?放心,有我驾车,保你平安无事。”
姜惑愕然望向车夫,不明白与他仅仅一面之缘,为何冒险相救?
少年车夫低声道:“呆看什么,快上车吧。”不由分说一把将姜惑推入那小车中,自己则跨上驾者之位,口中传出一记奇怪的呼哨:“狂风,走。”
那拉车的小动物狂风蓦然毛发倒竖,发出一声似豹似狼的长嗥,闻者无不动容。霎时人车如箭般从人群中闪出,更奇怪的是,众骑士原本包围得十分紧密,两骑间相距不过三四尺,却仍被那小车毫无阻滞地穿越而过,丝毫没有发生碰撞。
众骑士缓过神来,齐呼喝一声,打马狂追。
但见朝歌城中,小车穿行于前,众骑追逐于后。那小车疾若流星,快若闪电,在人潮街店的缝隙中游走,灵动非凡,迅似轻烟,反而是众骑士不时踢翻路边杂物,稍有迟钝,便再也看不见那小车的踪影。
众人面面相觑,笑笑更气得拍胸跺足,扬手发出一道火箭。
小车左冲右转,疾行无碍,车里平稳异常。此刻姜惑已知这少年车夫必有不凡来历,绝非一普通车夫那么简单。
那少年远远见到那冲天而起的火箭,呼了一口气:“好家伙,这是调动整个朝歌十万精兵的火龙令,看来小姑娘动真火了。”
姜惑听他语气中满是不屑,似乎朝歌全城十万精兵也不放在他眼里,不由大觉欣赏:“你指的是那名叫笑笑的姑娘么,她为何有那么大能耐?”
少年耸耸肩:“看来你真是第一次入城了,竟然连她都不识。这小姑娘乃是太师闻仲的宝贝孙女,行事果决,剑法高强,又爱惹是生非,朝歌城中提到‘闻笑笑’三个字无人不知。她还与一众交好的宫中骑卫成立了‘旋风营’,平日在朝歌城中管些不平之事,倒颇得人望。”
姜惑暗暗记住,想到刚才闻笑笑气急败坏的模样,摇头失笑,口中道:“未入朝歌前,我就一直在想第一个认识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想不到终于还是坐上了你的车。我叫姜惑,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少年车夫道:“小弟名叫寄风,能与姜大哥这样的人物相识,三生有幸。”
“寄风,好名字。”听着寄风语出真诚的赞誉,姜惑坦然一笑,“果然不愧是狂风的好兄弟。”
寄风亦是哈哈大笑:“我平日眼高于,朝歌虽大,也极难有瞧得上眼的人物,想不到今日对姜大哥一见如故,确是有缘了。”
姜惑奇道:“我不过一无名小卒,为何你那么看重我,还要舍命相救?”
寄风道:“不瞒姜大哥,小弟原本出身于贵族,却不愿禀承祖荫,一心独闯天下,所以才离家出走,又故意化装成落泊潦倒的车夫来到朝歌,就是想试一试世人之心。谁知朝歌虽大,见到的却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我纵有一身异业,却无人看重,渐渐心灰意冷。今日虽见姜大哥气宇不凡,却只是对你那宝剑动心,才一意劝你登车,想不到姜大哥竟能将宝剑慷慨相赐,这份知遇之情让小弟重拾信心,亦是寄风离家出行以来最大的收获。”
姜惑听了寄风这一番话,知他面冷心热,确是性情中人,心头热血上涌,昂然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结为异姓兄弟,同创一番大业。”
寄风肃声道:“小弟早有此意,想不到姜大哥先说了出来。此刻逃命要紧,不及插香结盟,待日后补救。”
姜惑大笑:“既已是兄弟,何须繁文缛节,我叫你一声兄弟,你叫我一声大哥,天地皆知你我赤诚之心!”这句话说得豪气万丈,寄风霎时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只颤声唤了一声“大哥”。
姜惑欣然应允,这相识不过半日的两人便在身后数万追兵的面前、在疾奔如飞的小车中——结为兄弟!
那狂风实乃生于南国的异兽,体型虽小,却力大无穷,更善解人意,往往不等寄风开口指挥,已自行判断出前路是否有朝歌兵马拦截,提前转向。
小车在城中左冲右突,身后追兵虽多,却全凭马力,无法与狂风的脚力相较,距离越拉越远,眨眼间已冲至西门。箭楼上的守卫刚刚接到火龙令,尚不明有何变故,小车夹在乱民之中刚刚出了城后,城门便急急关闭,反将身后的一众追兵堵于城内。
摆脱追兵后,寄风心绪稍平,问起姜惑惹祸缘由,姜惑细细说了,寄风道:“那比大人乃是朝中丞相比干,此人赤胆忠义,乃是国之栋梁,想不到今日忽然毙命于此。他的死与大哥自然无关,恐怕是中了奸臣的什么毒计。唉,纣王无道,只知宠幸苏妲己与小人佞臣,动不动就残害良臣名将,这大商朝只怕当真是气数尽了。”言毕不胜唏嘘。
姜惑料不到那老臣比干竟是朝中丞相,自己才入朝歌半日,便平白引来这极大事端,不免心头着恼。又听寄风提及苏妲己的名字,唯恐听到她什么坏话自己按捺不住脾气,惹来兄弟不和,正要对寄风说起自己来朝歌的目的,忽觉小车速度骤然一缓,蓦然停了下来。寄风口中呼哨不休,狂风却只是低声嘶叫,不肯前行。
寄风惊呼一声:“不好,有高人设阵阻车,恐怕免不了一场拼杀了!”
“怕什么。”姜惑大笑,“你我兄弟同心,一并杀出去就是。”当即持剑下车,但见前方空无一物,并无兵马阻路,但寄风却是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双拳紧握,如临大敌。
姜惑奇道:“敌人在哪里?”
寄风一指地面:“敌人尚未现身,但已用高深法术锁住地脉,令狂风不敢行动。此人定是法力高强的轩辕族道士。此刻前有敌人,后有追兵,大哥快与小弟一起逃走吧。”
姜惑毫无惧色,冷笑道:“我恰好与轩辕族人有血海深仇,正愁找不到他们,想不到竟送上门来。”
寄风低声叹道:“实不相瞒,小弟来自异人族,善于召唤奇禽异兽,本身武技却远不如大哥,此刻勉强逃走还可做到,只是要委屈大哥一下。”
姜惑这些日子听了许多传闻,知道异人族多居住在南方,其祖乃是上古战神蚩尤,族人极少,性格隐忍深刻,有许多匪夷所思的奇技秘术,最擅长使用非凡的意念力召唤神兽助战,同时还可通过神秘的诅咒削弱对手的能力;而居住于中、东、北方的人类数量最多,乃是炎帝神农氏的后代,称之为神农族,因神农族人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充沛的体力,通常使用沉重而锋利的武器,可披挂刀枪难入的重甲,又称之为甲士,精于格斗,战力非凡;而居中在西方的轩辕族人大多是黄帝姬轩辕之后代,擅长地、火、土、风四大元素之法术,道义精深奥妙,所以亦被称之为道士。
神农、轩辕、异人并为神州三大人类种族,彼此间虽无大规模的争斗,但因三族性格迥异,一些偏见难以沟通,时有冲突。
姜惑也不知寄风所说委屈是何意,料想是什么诡异秘术。他性格刚强自负,岂愿不战而逃,止住正要念诀施术的寄风:“此事因我而起,不须连累兄弟,你先走一步,我必有方法脱险,日后再图相聚。”
寄风急得大叫:“大哥若不走,我也不走。”
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一队千人骑军,领头骑士手持大旗,旗上写着一个“费”字。寄风恍然道:“原来是费仲那奸臣,此人只懂讨好苏妲己与纣王,朝歌百姓皆在暗中痛骂他。”
姜惑心中一动:寄风竟然把苏妲己排在纣王之前,完全不合情理,如此看来,这费仲更应是属于苏妲己一党,自己能否借此想出什么方法见到苏妲己呢?一念至此,更不愿离开,对寄风正色道:“你既然认我是大哥,就要听我的话,快快离开此地。”见寄风口中不言,神情却十分倔强不服,知他兄弟情深,又放缓口气笑道,“你放心,大哥可没有活够,若是没有把握脱身,岂会白白送命?”
寄风听姜惑如此解释,稍稍放心,知道自己多留无益,徒然令姜惑分心,一咬牙道:“好,我听大哥的话先行离开。但若要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寄风发誓杀尽费仲满门!”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
姜惑洒然一笑,望着自己手中宝剑:“此剑本已是兄弟之物,大哥暂借几日,日后相见再还给兄弟。”言罢大踏步迎着大军行去。
寄风知道姜惑阻住大军好让自己有隙逃走,叫一声:“大哥,保重。”口中默念诀法,施术遁离。
若是姜惑此刻转头看一眼,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亦会明白寄风所说“委屈”到底是何用意。
——只见无数黑色的蚂蚁由四面八方匆匆行来,爬满寄风与那小车身上,仿佛给一人一车铺染上一层黑色的幕布。蚁群越堆越高,起初尚能看到人车之形,渐渐成了一个圆圆的小丘,不一会儿,蚁群忽然消退四散,而蚁群下的人车皆已不见踪影。
至于那奇兽狂风,本就是寄风召唤而来,已早一步令其自行逃走了。
姜惑大步前行,然而行进之势却极为缓慢。他感到地底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正在拉扯他的脚步,每跨出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把双足从地面拔起,而若是后退则不但毫无阻碍,而且隐有力量推动。
他心知这必是寄风所说那位轩辕族道士布下的阵法,怪不得以异兽狂风之能亦裹足不前。而在这种处境下,对方士兵杀来事半功倍,自己则抵御困难。此人能在如此广阔的地面上施法布阵,足见道力高强,当是轩辕族中的佼佼之辈,心头不由暗惊。
此刻姜惑身后朝歌城内的追兵业已追至,但远远望见费仲的旗号,皆停步不前,只堵住姜惑的退路。而对面的骑士则排成扇形,把姜惑前、左、右方的去路阻住,等到离姜惑只有百步时皆驻马不前,蓄势待发,看来只要得到号令便会冲杀过来。
姜惑霎时感到极大的压力。他虽经过洚州城前的血战,但那时格杀淳于麟后以圣剑士之名慑服囿州军马,并未与大群骑士正面交锋,深明这战场上的拼斗不比单打独斗,一旦对方凭借马力冲杀而至,纵然他自负剑术无双,要想全身而退亦大费周折。
姜惑暗忖这费仲虽然恶名在外,但领军布阵倒有其独到之处,为何不去前线立功?他料想这些士兵自恃为朝歌禁军,定是加倍地仗势欺压百姓,一言不和便以刀剑相逼,恐怕自己稍露抵抗之意就会引来对方冲锋,当下把宝剑藏于身后,缓步前行,脑中思索该如何应对这场面。
“还请小施主停步。”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对方阵中远远传来,“这位小施主能毫不费力冲破贫道的拖泥大阵,果有非常本领。”
姜惑应言止步,听发话之人称呼自己小施主,又自称贫道,必是那施术阻阵的轩辕族道人。事实上他前行闯阵绝非毫不费力,只是表面上故作轻松,让对方莫测高深。
那道人又道:“费大人颇为欣赏小施主之能,有意收入帐下,若是小施主愿意,便抛下兵器以示诚意。”
姜惑犹豫一下,为见苏妲己他本就有意结识费仲,但早知此人只是一个反复小人,如果自己放下宝剑束手就擒,万一对方反目成仇,岂不是毫无抵抗之力?他灵机一动,以退为进,大声道:“小民被诬伤害丞相比干,费大人能保我平安么?”
那道长不以为意,笑道:“小施主放心,费大人求贤若渴,只要入了他门下,天大的祸事也可化险为夷。”又传音至姜惑耳中,“莫说那不成器的‘旋风营’,就算纣王要下令杀你,费大人亦可替施主周旋。”
姜惑听对方如此大言无忌,心里暗骂费仲权势滔天,稍作权衡后,毅然抛下掌中宝剑。一名骑士立刻策马上前,捡起宝剑,回阵而去。与此同时,那地面上的粘滞之力也突然散去。
姜惑忍不住道:“此剑乃是小民心爱之物,若是费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日后归还。”
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壮士敬请放心,我费仲一言九鼎,岂能言而无信,定会重用壮士,宝剑自当奉还。”随着说话声,一骑从军阵中行出,这大商朝中权高位重的大奸臣费仲终于现身。
费仲四十余岁,长髯及胸,相貌身材皆极其普通,更是脸色苍黄,四肢柔弱无力,显然是酒色过度之故。他嘴边似笑非笑,滴溜溜乱转的一双小眼盯住姜惑,隐隐露出防范之意。
姜惑对自己的武功极为自信,加上绝技傍身,再好的神兵利器亦视为身外之物,弃之不惜。他并不明白商朝尚武之风极浓,若非真心投降,决不肯轻易放下兵器,所以费仲才会出来相见。而即便如此,亦有十余名手执刀矛、搭箭在弦的亲卫骑士团团围在费仲身边,并不与姜惑正面相对,。
姜惑按捺心头厌恶,欠身施礼:“小民姜惑,见过费大人。”
费仲哈哈大笑:“姜壮士身手不凡,既愿投奔于本官,名利美色皆可由君任选。且与本官先回朝歌,一切从长计议。”姜惑也不争辩,有人牵来一匹马,随费仲回城而去。城内的追兵得了费仲的号令,亦悻悻散去。
一位颇有道骨仙风的老道士策马在旁,但见他头系青巾,宽衣大袖,足蹬麻鞋,须眉皆白,却偏偏瞧不出有多大年纪。沿路上目光炯炯,不时打量着姜惑,似乎在研究着什么,随即又在费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费仲连连头,脸色惊疑不定。
姜惑心知这老道士必是那布下拖泥大阵之人,暗中警惕。
朝歌城中已乱成一团,几位将官调动士卒安抚百姓,见到费仲的人马,皆远远避开。恰巧又见到了重新披挂起银甲的闻笑笑与她的“旋风营”,遇到费仲也不打招呼。
起初在朝歌城中,闻笑笑听到姜惑一力维护苏妲己,就认定姜惑是妲己派来刺杀比干的刺客,此刻见姜惑与费仲同行,更对自己的猜测确信无疑,望着他的眼神里大有讥诮不屑之色,又把掌中剑朝姜惑虚扬几下,以表愤怒之情。
姜惑心头好笑,强力按捺住上前揭下她头盔瞧瞧真面目的冲动,只远远朝她做个鬼脸。
闻笑笑冷哼一声,随即又打一记响亮的呼哨,率一众骑士如风而去,显然根本没将堂堂费大人放在眼里。
才入费府,听了一名家丁的禀报,费仲皱着眉对那轩辕族老道士低声嘱咐几句,又匆匆出府而去。那老道士自行将姜惑带入内堂坐定,屏退左右,仅留两人相对。姜惑不知老道士用意,见对方默然无语,也不开口问询。只是难以抵挡他不时射来的锐利目光,索性闭目养神,不去看他。
忽听到有人来往出入,睁眼瞧去,却是些家丁搬来些物品放于桌上。除了大堆黄金、华丽服饰外,还有些珍玩宝物,最后赫然看到自己刚才被收缴去的宝剑。姜惑心头大生感叹,费仲虽然名声不佳,毕竟是一代奸雄,懂得如何收买人心,只可惜自己根本没打算替他效力,只是借机见苏妲己一面。他望着宝剑暗暗冷笑,心知自己决不可能被费仲收买,临走前说不定还要找机会给这小人一剑,给那些被他谗言加害的忠臣义士报仇。
正思索间,忽觉面庞一阵火辣,却是那老道大有深意的目光死盯着他,竟如同刀枪加身。姜惑暗吃一惊,这老道法力高强,莫要被他瞧破心中所思。回想起师父且诺说自己目前的状态绝非轩辕族高手之敌,起初还不甚相信,今日遇见这老道士,且不提他方才布阵之能,只凭此刻一派气定神闲的宗师风范,心里已不由先怯了三分。
自从姜惑脱出幻谔之镜以来,天不怕地不怕。洚州城外孤身出袭,在数千军马前一举击杀淳于麟后,更是对自己的武功倍添信心,面对朝歌数万大军的追击亦能及时审时度势不见慌乱,但此刻被这老道士笃定从容的眼光一罩,竟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自信忽就减了三分。自己纵然一剑在手,恐怕也未必是这老道士的对手,一念至此,大感沮丧。
姜惑强自镇静心神,正要继续闭上眼睛。却听那老道士轻咳一声,终于开口道:“贫道知道自家功力,一旦布下拖泥大阵,凭借大地传导吸坠之力,可令方园五里之中飞禽走兽寸步难行,仅有体型轻小的昆虫行动无碍。而与姜施主同行的那位少年,先能凭一人一车之力逃出朝歌数万追兵的围堵,又能在陷身拖泥大阵的刹那想到借蚁虫之力逃遁的方法,若是贫道眼力无虚,他应该是擅于召唤各式生物的异人族高手吧。”
姜惑并不知寄风以何法脱困,当时老道士相距极远,但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仿如亲见,暗自佩服。他只恐轩辕族与异人族有何仇怨,自然不肯泄露寄风的身份,含混道:“那位少年是晚辈初入朝歌无意间认识的,并不知他来历。”老道士凝思不语,眼中却流露出怀疑的神情。姜惑自知这番话破绽极多,寄风若与自己无甚交情,岂肯冒险相救?硬着头皮不再解释,幸好老道士亦不再追问。
老道士的目光又移到桌上的宝剑:“贫道认得此剑是南极仙翁门下之物,不知姜施主与之有何关系?”姜惑讶异于老道士明察秋毫的眼力,口中淡然道:“道长说得不错。此剑乃是南极仙翁门下弟子之物,与晚辈起了些争端,便抢了过来。”他这话并无隐瞒,出口后却觉得失言。同为修道之士,万一这老道士与南极仙翁颇有渊源岂不糟糕?
老道士却仅是释然一笑:“初见此剑时,贫道还以为姜施主亦是修道之人,所以才能冲破贫道的拖泥大阵。然而见到姜施主后才明白你并未曾修过道法,仅仅凭本身力量强突阵法,实是神力惊人。而姜施主不但有此能耐,还能倾心结交各路奇人异士,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贫道失敬了。”
姜惑捉摸不透老道士的用意,连忙谦逊几句。却听老道士一字一句缓缓道:“不过姜施主刚才望向宝剑的目光中含有杀气,却不知你想杀的人是谁?”
姜惑强自镇定,淡定一笑:“道长胸藏机杼,心富谋略,不妨猜一猜。”
老道士呵呵一笑:“如果姜施主因忌贫道之能而动杀机,尚可理解。但如果姜施主想趁机杀费大人以博功名,那可真是打错主意了。”
姜惑一震,想不到自己随意所想竟被对方瞧得如此通透,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惧意:“道长说笑了。尚未请教道长法号,在何处修行?”
老道士道:“贫道申公豹,才从昆仑山赶来朝歌。”
姜惑听申公豹并不追究自己心怀杀机之事,刚刚暗舒一口气,忽又听到“昆仑山”三字,猛然想起“泱泱西峰巅,钓翁遇少年”之句,不知此人与那昆仑山元始天尊门下道术最精的姜子牙有何关系?
申公豹眼神若刀,紧紧锁住姜惑。姜惑百般不自在,忍不住问道:“申道长为何如此看着晚辈?”
申公豹嘿然一笑,出语却是石破天惊:“姜施主可知道贫道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忍不住动了杀机么?”此言乍一出口,他眼中蓦然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视的精光,原本慈祥端严的面目刹那间显得十分妖邪。
姜惑张口结舌,几乎惊跳而起。申公豹续道:“只因贫道瞧出姜施主体内魔意纠结,暗伏异数,乃是朝世巨变的渊源。早杀你一日,便可多救得几位红尘苍生……”
直到这一刻,姜惑方才体会到申公豹之法力是如何深不可测,一面暗自运功戒备,口中勉强笑道:“道长言过其实了,晚辈虽有些蛮力,亦不过一介草民,哪有什么翻云覆雨、动乱天下的能力。”
申公豹不为所动:“姜施主若不承认,便是小觑了贫道的道行。但姜施主可知道贫道最后为何又放过了你么?”
姜惑摇摇头。申公豹淡然道:“第一,因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姜惑奇道:“道长所指是何人?”申公豹吸了一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怨毒,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姜子牙!”
姜惑呆怔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份只有师父且诺知道,而提及姜子牙名字时也绝无外人在场,面前的申公豹如何得知?莫非他当真神通广大至此,竟能瞧破自己的所思所想么?
申公豹对姜惑的惊讶神情视若不见:“姜施主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两人,这亦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贫道对天立誓决不告诉他人。”
姜惑听申公豹语气中多有回护之意,稍稍放心:“不知道长与那姜子牙有何仇怨?”
申公豹自言自语般道:“姜子牙是贫道的师兄,此人刚愎自用,自以为修得正果,妄言扶西岐而灭殷商。哼,贫道便偏偏与他作对,瞧瞧是他的道行高些,还是贫道更胜一筹。”又望向姜惑,“不过那姜子牙现在官拜西岐丞相,甚得西伯侯姬昌重用,又请来各路神灵替他助阵,迟早会反,单凭贫道一人尚力有不逮。但只要有姜施主相助,便多了一分对付姜子牙的把握,不知姜施主意下如何?”
姜惑虽有对付姜子牙之心,却并不想借他人之力。何况这申公豹虽是道骨仙风,但既然与费仲这小人沆瀣一气,言语间更隐见邪意,心术不正,何似光明磊落的修道之士?不过姜惑不明申公豹虚实,只恐他真有瞧破自己心思的法术,念头一转旋即按下,转开话题:“既然道长说出了不杀晚辈的第一理由,那么想必还有第二理由,不知是什么?”
申公豹冷笑一声:“第二,因为贫道随时可取你性命,不必急于一时。”
听到这一句近于挑衅的话,姜惑被激得战志大盛,目光停在桌上的宝剑上,恨不能立刻仗剑冲前与申公豹拼个高低。
申公豹只是望着姜惑冷笑,似乎随时等着他暴起发难。其实在申公豹心里,亦拿不定主意留着姜惑到底是福是祸,所以才故意以言语相激,若是此刻不能压服姜惑,索性便先下手除了他,以绝日后之患。
姜惑渐渐冷静下来,知道现在的自己恐非申公豹之敌,此人言辞锋利,心机深沉,若果真决意杀自己,决不会手下容情,不妨虚与委蛇,先应付过这一关再说。长叹道:“道长法力高深,晚辈愿助你得成大业。”
申公豹哈哈大笑,缓缓伸出手来:“好,从今以后,贫道在明,姜施主在暗,管教那姜子牙万劫不复。”
姜惑明知此举如与虎谋皮,但被迫无奈之下,亦只好与申公豹三击掌而誓。
门口脚步传来,费仲匆忙而入。姜惑起身施礼,趁机避开申公豹那灼人的目光。
费仲笑道:“姜壮士无须多礼。你可知刚才武成王黄飞虎特意派人找本官要你归案,已被我推诿过去,由此也可见本官对姜壮士的倚重之心。”
姜惑心头暗叹。申公豹讲话看似散乱无绪,但能时时给人以强大的压力;而这费仲却巴不得别人知道自己做过的好事,一副请功邀赏般的小人嘴脸。单凭只字片语,已可见瞧出费仲与申公豹之间相差何其之远。
姜惑努力装出感恩不尽的模样,又强忍着厌恶恭维他几句。费仲得意地拈须大笑,申公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洞悉天机般含笑不语。
姜惑注意到内堂里更无其他侍从,费仲能放心与自己相见,自然是因为申公豹在旁的缘故,由此可见申公豹极得费仲信任。而以申公豹惊世骇俗的能力,不难得到纣王的欢心,又何须对费仲讨好?想来与自己一样,都只是利用费仲达到某种目的,却不知申公豹意图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