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雨将我从他肩上扯起来,拿手掌一下下抹掉我脸上的水渍,微微蹙着眉问我,“安然,你是嫌弃我吗”我这才止住哭声,使劲摇头,“不是啊怎么可能”
“不是就别哭了。”我搞不清哭跟嫌弃有任何的逻辑关系,但还是听话地擦了把脸。
“你的手腕疼不疼”他问。我咬着牙回答,“不怎么疼。”
“恩,我手疼得不行,你不许折腾了好不好”他声音有点飘,眉间锁着疲惫,眼却是似水温柔。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失控,赶紧着让暮雨坐好,他刚才安抚我的左手还插着针,我检查了下看没有问题,便自己搬个凳子挨他旁边坐下。我还是不敢看他受伤的手,眼睛就盯着输液管子。管子里的药水滴得很慢,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我跟暮雨的呼吸声。暮雨说,安然,你说点儿什么吧
我想了想,建议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暮雨说好。
等了三分钟,我挫败地挠挠头,“想不起来了”
暮雨眨眨眼睛,继而弯起嘴角,说,“挺搞笑的。”
杨晓飞在医院门口给我打电话时,我正拿着手机给暮雨念那些搞笑的日志。胖子进门看着我和暮雨俩人的右手,愣了半天才说“你俩真行”
是六哥通知他的,他着急忙慌地跑来看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让我诧异地是,他从到了医院就让干嘛干嘛,一句话都不问。
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暮雨不住院,拿了医院给开了药片、药水我们就直接回家了。他那件工作服到家就让我给扔了,因为我受不了他和自己满身的血腥味儿加消毒水味儿。我拉着他去洗澡,杨晓飞自告奋勇地帮忙“安然哥,你手上的伤也沾不得水,还是我来吧”然后又加了一句,“反正以前我们也一起洗过。”虽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承认我心里还是别扭了一下,他说的也对,我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暮雨的秋衣袖口太瘦了,没有办法不蹭着伤口就脱下来,最后还是杨晓飞拿剪刀把袖子给剪了。洗澡的事儿到底暮雨也没用杨晓飞帮忙,他让胖子给我俩的伤口用塑料袋子裹了两层,保证不渗水,然后就拉着我进了浴室。
暮雨左手在我头上揉出大把的泡沫,动作有点笨。我闭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其实,我也不介意让杨晓飞帮你洗。”
暮雨恩了一声,说“要是杨晓飞帮我洗,那你呢要么你自己洗,要么也让杨晓飞帮着你洗。我不能让你自己洗,你那手腕最好少动,我也不能让杨晓飞给你洗因为我不愿意。”
所以,他只好亲自帮我洗。
我刚说什么来着,好像说我不介意。
我发现,其实,我就是个猪。
晚饭他没吃多少我也没胃口,杨晓飞看着自己辛苦做的菜什么样端上来还什么样端下去,除了叹气也没说别的。
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一来惦记着暮雨,二来手腕子也疼。半夜床铺那边的细微颤动把我叫醒,我本能的去摸暮雨,手指接触到他耳朵后的皮肤,全是汗。我赶紧着翻身起来,他背对着我缩在被子里抖成一团,睡衣后面都湿透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我这才反应过来,下午那阵儿不是暮雨的手最疼的时候,因为医生给打麻药了,他之所以说手疼就是想让我消停下来。我以为他从医院回来后还能头脑清楚地跟我掰扯洗澡的事就是没什么问题,那怎么可能呢就我这胳膊上的皮肉伤还疼得难以入睡,何况是他
折筋断骨的痛在麻药彻底失效后发作起来,我下床给他拿止疼药让他吃,拿毛巾给他擦汗,还悄悄把我那边的枕头换给他,他的枕头都让汗泡湿了。我无助地拥着他的肩膀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在手背上咬出的牙印,难受得想死。他那么疼,我一点都分担不了,代替不了,只能眼睁睁瞅着。无能为力,原来是这么的煎熬。
过了半个多小时,暮雨的身体终于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他说,安然,你睡吧,我好多了。
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话。他装出没事的样子,难受就自己忍着,不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觉得他有多痛苦,不想让我内疚。他就是这样,像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漠视所有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伤害,是我一头闯进他的世界才懂得,之所以有那些挡在外面的坚强冷淡,实在是因为他的心,太柔软。我试图去温暖他,他却一直保护着我。
我由着他从我怀里移出去,跟他犟没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个钟头过去。
“暮雨”我喊他。
“恩”
“睡着了吗”
“”
他要能睡着才有鬼了,我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吴越生日快到了我想送他点什么,你帮我选选吧”我打开台灯,伸手把平板电脑拿过来,开机。
扭头,调动全身的力气给他一个足够无赖的笑脸。暮雨看着我,眼晃啊晃,最终顺从地靠过来。我尽量调整姿势让他倚得舒服,受伤的那只手绕过他肩膀,膝盖曲起合适的坡度撑着电脑。
网页上下左右的滚动,屏幕上的光白亮得照在他脸上,我偏着头看他,有点憔悴却依然那么惊心动魄的好看。暮雨不胖,甚至都称不上壮,整个人搂在怀里才发觉居然比看上去还要瘦点儿。他的头贴着我的锁骨和颈侧,我不时地亲吻他的头发、耳朵,顺便对网上看到的东西交换一下意见。
衬衫、鞋子、手表、皮包,网上的店铺看了好几十家也没找着合适的,当然我的目的也不是找到,而是找。如果能分散暮雨的注意力,疼的感觉就会减轻一点儿吧。
我的心思他都知道,所以,能睡得时候,他就安心地睡过去。我不敢动,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着。四点,他又给疼醒了,再次吃了止疼药。他问我抱着他累不累,我说感觉特好,特舒服,他说那你就再舒服会儿吧,于是,我继续搂着他,随便找了篇案情推理小说小声儿地给他读,还让他猜谁是凶手。可能这个故事写得太吊人胃口,读完结局暮雨还在感叹怎么会这样,我看着他难得露出来的孩子一样的不甘心,心动之余居然很禽兽地低头去吻他。他的气息里带着些微药片儿的苦味儿,却刚刚好医治我心上的痛处。
快六点时他说我也该舒服够了,于是,躺回自己的枕头去。
我等他呼吸逐渐平稳绵长,便披上外套翻身下床,悄悄走出了卧室。
翻出从暮雨家带回来得红塔山,我站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的抽。天还很黑,我就等着它亮。
六点半,厨房有动静,我知道是杨晓飞起来做饭了。我走进去,拍拍胖子肩膀,告诉他小点儿声,暮雨才睡着。
杨晓飞放下手里的勺子,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看着我。昨天沉默了一天,我知道他肯定要问的,果然。
“安然哥,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六哥说当时是你的手被皮带绞住了,为什么最后断得是韩哥的手指别人都没看见,我也不能当着韩哥的面儿问这事儿,可我真想不通,他怎么会躲不开那锯片”
是啊,他完全躲得开。只是,如果他松手,我的右手就断了,如果他松劲儿,我的右手就废了,所以,他完全没躲。
“他,傻死了”
即便那件事情的每一帧画面都像刀片一般锋利,我还是把当时的情况仔仔细细地一个细节都不差的说了出来,从我看到他睫毛上巧克力般的灰尘,到他看见任职公示时喜悦的夸赞,再到锯木机开启时嗡嗡的震动,再到他握在我手腕上坚定的力量,还有锯片带起的凉风,切入骨骼时喀喀的声响,血肉飞溅
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想忘,也不能忘。这是他给我的最沉默无声却最疼痛激烈的誓言,我都好好的收在心里,是的,绝不放手。
说完,我问呆滞的杨晓飞,“你说,遇到这么傻的人,让我怎么办呢”
杨晓飞看了我半天,脸上闪过各种表情,最终却只是低下头去,开始淘米。
在我转身出门时,他忽然说了句,“也就是他了”我回头,杨晓飞停下手里的动作,叫我的名字却没有看我,他说“安然哥,也就是他了,不会再有谁还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知道怎么办”
、九十九
吴越过来的时候,杨晓飞刚刚被我赶去上班,暮雨还没睡醒。
吴越知道我的竞聘已经到了全行公示阶段,说这就是个过场了,除非你跟谁有深仇大恨,不然谁闲得没事儿去举报你有什么不良作为。他的要求向来没什么创意,也就是让我请吃饭、请唱歌啥的,我本来都是答应了的,结果没想到出了这么堵心的事儿。
他一大早儿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安排的。我说安排个屁,我都快死了,然后把昨天俩人受伤的事跟他一说,他立马就奔了过来。
吴越刚进来我就先把他嘴堵上了。
“不许吵吵,暮雨在卧室里,昨天整宿都没怎么睡”
吴越了解地放低了声音,他瞧着我手腕子问道“你这伤没事儿吧你可是靠这双手吃饭的。”
“没事儿。”
“那弟妹的手”
“接不上了”我揉着额头,费力的说出这几个字,吴越一时也没了话,愣愣地瞅着卧室方向。
“带烟了吗”我问,那包红塔山已经抽没了,吴越赶紧从身上摸出一包递过来,顺手给我点上。我叼着烟溜达去阳台边,不想暮雨醒了闻到满屋的烟味儿。吴越跟着我,看到满阳台的烟头便皱紧了眉。等我点第二根时,他就把我的烟给夺走了。
“安然,你别这么副要死不死的样子,看着就闹心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全怪你纯粹就是意外,弟妹他也不会怨你。”
我苦笑,“他不怨我,我自己过不去”我使劲将右手在铁围栏上捶了两下,清晰的痛从手腕内部传出来,吴越蹭得过来拉住我,瞪着眼睛、压着声音骂,“你他妈疯了你”
我问吴越,“你说,凭什么啊凭什么暮雨残了,我还好好的”
吴越拽着我胳膊,看白痴似的,“要他妈你也残了,暮雨那手指不是白断了”
“是啊,”我点头,“如果不是出于这层考虑,我真是愿意陪着暮雨一起残的。”
吴越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别瞎想了凭什么凭感情呗凭你运气好遇着个好人呗先前我还老怕你投入得太过火,万一有什么变故你受不了,现在看来,我得劝劝弟妹去。”他故意缓和气氛,我配合地笑笑,“等他醒了你就去,我是怕了他那个死犟的脾气。”
“唉,这是弟妹租的房子你住这儿你俩这是同居啦”吴越开始八卦。
“居个头居我就是歇班儿过来,平时也不在这儿住。”
“对对,”吴越点头,“别做得太明显了,你们那单位忒古板。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跟我说。”
跟他不用客气,我立马支使他把阳台的烟头给我收拾干净了,自己嚼了一把口香糖去看暮雨。我蹑手蹑脚地开门,发现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衣服穿了半截儿。
“不睡啦”我走过去帮他穿外套。
他恩了一声,眉头微微蹙着。那人显然都跟这外套斗争了一会儿了。袖口对于他裹着纱布的手来说有点瘦,硬塞的话挤着伤口肯定疼。
“你等等。”我转身把吴越叫进来,不等他跟暮雨打完招呼,我就开始下手脱他的羽绒坎肩。吴越抱着胸一脸猥琐,“嘿,干嘛啊安然,注意点儿,弟妹可看着呢”
我白了他一眼,“也不瞅瞅你那副尊荣坎肩我征用了。暮雨那衣服袖子太窄了,手伸不进去。”吴越麻利儿地把衣服脱下来给暮雨套上,一副心甘情愿、还生怕人家看不上的笑脸,暮雨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直说谢谢。吴越说谢什么呀,都一家人,这不应该的吗
老朋友就是这样好,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妥妥帖帖、不着痕迹地让人心里舒坦,虽然避过暮雨的眼睛他就死命地掐着我脖子骂我重色轻友。
屋里暖气足,薄毛衣加件羽绒背心已经不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