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连绵下了数日,三月末尾便在雨中入了四月。
谢廷安的太平银针未施完,之前的病症便又复起,因接连阴雨,落而生寒,加之他行针之后体弱更甚以往,病情始终未得好转,终日卧床。
原本谢廷昭和谢廷宥都是要在府里练一会儿武,随后再去国子监进学的,因为下雨,这扎马步打拳的地点便从小校场换到了谢廷安的书房。
两人也算是谢廷安这场病的罪魁祸首,被谢常英和嘉平教育过后,已经发过誓再也不爬树了。如今见兄长病痛卧床,更是想尽办法耍宝给他解闷儿。
沈若笙去书房的时候,两个模样相像的小家伙正在谢廷安床前面对面地扎马步,下盘倒是都挺稳,可脸上却是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
沈若笙道:“弟弟们这是在做什么?”
谢廷安笑:“说是比耐力,见对方都严肃稳当地扎马步,就想着要逗对方笑,结果就成了这样。”
沈若笙忍俊不禁:“明日再比个胜负吧,时候不早,用了朝食要快些去国子监的。”
谢廷昭和谢廷宥的鬼脸攻势顿了一顿,却都没有动,颇有些高手过招,谁先按捺不住动手就输了一半的感觉,直到谢廷安说叫他们停了马步先用饭,两人才互相去了个眼,一同松懈下来。
谢廷昭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我的脸都酸了。”
谢廷宥撇嘴:“那你还不笑?你早点笑,就不会忍得这样辛苦了。”
谢廷昭得意道:“你都能忍住,我这做哥哥的怎么可能输给你?”
谢廷宥哼了一声:“不过早出生个一炷香的时间,天天以哥哥自居不说,还不知道让着弟弟。”
谢廷昭也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弟弟,你要是妹妹的话我就让着你。”
两人吵吵闹闹地挤着到外面用饭去了,沈若笙和谢廷安在里面,听着他们吃饭的时候也仍是叽叽喳喳的,不由得笑问:“你小时候也这样吗?”
谢廷安道:“从前没有两个弟弟时,父亲总遗憾说儿子一点不像他。”
“那一下子有了两个像的,定然很高兴。”
“喜忧参半,尤其是母亲,怕他们不好管教。”
沈若笙道:“弟弟们虽然调皮,倒也是知礼的,母亲是多虑了。”
不像沈元溪,争强好胜又目中无人没礼貌,依她说早也被惯坏了,欠收拾地很。
还未出嫁那时,他每日都要她换着花样做了点心小食带到国子监,一开始只是做一份,后来还要做两份,一份自留,一份给同窗分食。
他是享受被人瞩目簇拥的感觉,可沈若笙却是平白多了劳务,她自然不愿。
于是沈元溪就告到了沈应秾和陈氏那里,而她就被罚跪了祠堂。这之后,沈元溪对她越发颐气指使起来,后来出了食物不服那事,她就再没为他做过旁的。
关于沈元溪家中糕点美味这时,国子监不少学生都知道,谢廷昭和谢廷宥也清楚,不过他们都以为是厨娘做的,没人想到沈若笙身上去。
这几日听他们说起,沈元溪原本在他们同窗里风光得很,最近这些日子却好像蔫了似的,昼间小食都是避着旁人吃,时不时还因为味道不好跟侍读发脾气。
“依我看,他们家的厨娘肯定是被比沈大人更大的官家给挖走了去。”谢廷昭说起此事,人小鬼大,“不然上次我们同窗问起的时候,沈元溪不该是那样又窝火又没办法的样子。”
沈若笙暗笑,真要这样想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国公爷可不是比沈应秾位高得多的官么?
谢廷宥则是遗憾:“上回从他那里得了一样小食,好吃得不得了,回来问府里厨房管事,竟然没人会做,连听都没听过。”
沈若笙问:“是什么小食,可还记得名字么?”
谢廷昭思索着说:“嗯……是叫什么薯蒸蛋的。”
谢廷宥明显对这道小食记忆更深刻些:“是腊味薯蒸蛋,不过不是红薯,做出来是咸咸的,里面还有腊肠和鸡蛋,总之是真的很好吃的。”
沈若笙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了。这是她闲来无事试着做的,名字也是随口起的,自然旁人就不会做了。
谢廷宥想来是真的很馋这一口,自己不住地吞口水。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沈若笙,半天都没好意思问出口她知不知晓做法,毕竟这时兄长还病着,他再向嫂嫂说这些就不像话了。
沈若笙了然一笑,问过谢廷安午间想吃什么——其实也不必问,是她做的他也不会挑剔,只是象征性地问过便下厨了。
所谓腊味薯蒸蛋,是取了马铃薯对切,挖空当中的部分,改为以腊肠铺底,加上整个鸡蛋,上笼蒸熟,最后薄薄地撒上一层芝麻盐便码盘了。
这回她是在大厨房做的,厨房管事的孙嬷嬷一看便学会了,拍着大腿说:“哎呀,原来是马铃薯。这东西是好种得很,只是大多用来炖或炒,还没有太多旁的吃法,大夫人这做法可真是简单又新,还味美得很。”
她刚才尝了一小块,鸡蛋软嫩,腊肠咸香,马铃薯酥松,做法简单,口味却是丰富层叠。
“怪不得两位小公子吃过就这样惦记。”孙嬷嬷赞叹不已。
沈若笙笑笑没有接话,又将马铃薯掏出的部分加了胡萝卜、菜椒、香葱一并剁碎,倒入面糊中搅匀,摊饼煎熟再成卷。
因这两样都是极饱腹的,沈若笙便往百合枇杷汤里加了几颗话梅,比起寻常只放冰糖的做法,来得更是酸甜适宜,开胃极了。
孙嬷嬷每尝过一种,都要赞一遍。沈若笙实在听不下去,便说:“嬷嬷这马屁拍得过头了。”
“诶,老奴是实话实说。”孙嬷嬷道,“从您成婚第一日在厨房张罗,老奴就知道您是厨艺高手。”
这话她的确那时就说过。沈若笙不再多说,让人把三样东西装进保温的填漆食盒里,给谢廷昭和谢廷宥带去,谢廷安午间吃得也少,到时再给他重新煮了汤便是,润肺的,得叫他多喝一些。
她回晴雪香苑时,墨涯说是来了客人,正在书房里和谢廷安闲谈。
墨涯作揖相请:“吴少爷是大公子挚友,大公子说您若是回转自入内便是。”
沈若笙本想避一避的,然而墨涯已然让暮雨进去通传了,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挪进去,临了还瞪了墨涯一眼——没眼力见儿的。
墨涯不知是哪里开罪了她,挠挠额头,情颇有些疑惑和委屈,沈若笙见他样子憨憨,也懒得计较,径自往内走了。
谢廷安此时正坐在窗前和一陌生男子交谈,月白色锦衣随意披在身上,头发只用丝带束成一股,带着些刚从榻上起身的慵懒随性。
他见着她来,沉静的眸中生出别样光彩,站起身为两人引荐。
坐在他对面的玄衣男子原是毗宁吴氏三朗,这毗宁界挨着锡陵,毗宁吴氏的名头在两地都十分显赫,沈若笙也有所耳闻。吴家是皇商,财大气粗,背后的权势更是强悍,在毗宁当地,是父母官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沈若笙心想,谢廷安虽身体不好,到底是身份贵重,连友人也不是泛泛之辈。
她与那人见过礼,对方也回了一礼,声音低醇,微带着沙哑:“吴东临叨扰了。”
东临……那不是前几日谢承玉喝醉了心心念念的人么?
沈若笙好地抬眸打量对方,想看看谢承玉欢喜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却见他眉长目清,一双桃花眼静如沉水,薄唇自有着些上扬的弧度,可脸上却是肃容沉寂,明明是丰俊朗的美男子,却只差把“生人勿近”给写到脸上。
她探究而毫无避讳地瞧着他,叫谢廷安微微眯起了眼,随后掩唇低咳了两声。
沈若笙回,连忙侧身扶了他坐,又往杯中添了水递与他:“相公喝些水润润吧。”
“嗯。”谢廷安应声,却也并不接过,就着她的手将杯中水喝了一半,方才笑道,“有劳夫人了。”
他从来是不叫人这样伺候的,突然在人前如此这般,叫沈若笙的手僵在半空,呆愣片刻才将杯子缓缓放回了几上。
一旁的吴东临也幽幽落坐:“去年一别,彼时你也病着,我在江南最怕突然收到京中来信,恐是讣告哀讯,如今一看,连饮水都有人这样细心照顾,便知是我多虑。”
他言语刻薄且语境不祥,谢廷安却明白其中关怀意味:“劳你挂心,只是当时约好待你来京再同游玉龙山,只怕是要失言了。”
吴东临道:“我此次会在京中逗留些时日置办书局,你这身子骨要是能争点气,也就不用失言了。”
“但愿如此。”谢廷安说着,嗓间痛痒,真的咳嗽起来。
沈若笙抚着他的脊背,隔着衣衫还能觉出脊柱的起伏。他已是体弱难当,却仍坐得挺直端正,可越是如此,便越与人一种随时会要断裂之感。
吴东临拧眉,待他咳嗽停了,方才道:“我给你带了些上好的药材,叫李归玺看着用。你好生休养,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说着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指着书房当中挂的一副山水图说:“心中向往何如置身其中?玉龙山已是花繁林茂,唯与知己同游,才不算辜负。”
“虽说是山水不足重,廷安却也不想叫你留待去看落木枯叶。”谢廷安望着山水图,目光悠远,含笑道,“为早日兑现承诺,我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