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国大陆访问时,接到太太的电话:“告诉你一个让你开心的消息,女儿在学校写作文,题目是《我心中的英雄》,女儿写的是你。”
我确实开心极了,马上告诉了同行的女作家。
“恭喜你!”女作家笑笑,“但是你也别太高兴,你这英雄做不了多久的。”
“为什么?”我问她。
“她要长大,要交男朋友,要结婚,她心里的英雄迟早会换成别人。”
我有不高兴地说:“那么你父亲现在也不是你心里的英雄了。”女作家歪歪头,扑哧一笑:“糟了!我是例外,我爸爸到现在还是我心里的英雄。这老头,那么老,退休那么多年了,还不闲着,四处研究民谣,比我都有活力,他当然还是我心里的英雄。”又大笑两声:“我现在还没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就因为没找到一个比我爸爸强的英雄。”
这时另一位女作家插话进来:“也不见得找到男朋友或结婚之后,爸爸就不再是英雄。像我,结婚那么多年,反而愈来愈怀念我爸爸,觉得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为什么?”大家都瞪大眼睛看她。
“因为我老公愈老愈讨厌,愈老愈丑,而且愈老愈腐化。不像我爸爸,记忆中,总见他梳理得整整齐齐,抱我坐在他笔挺的西装裤上。我一年比一年,一年比一年怀念爸爸。”
儿子的女同学多明尼卡·芭兰写了一本《我独自走过中国》,儿子翻成中文拿来请我出版。一个独生女,居然在中亚的乌兹别克作完研究,突然打个电话给她美国的老爸,说她要独自一个人由哈萨克穿越天山到中国。“她老爸不是紧张死了?”我才读完前两篇文章,就对儿子说,“一个宝贝女儿,独自冒那么多险,到沙漠,到深山,身上带的钱又不多……”
“有什么好紧张的?”儿子居然不以为然,“她又不是小孩子。”
我没多说,只是很同情那女生的老爸,继续读了下去。
一系列冒险的文章,都没写题目。我既然要为她出版,只好帮她各取个章名和篇名。由乌鲁木齐看到敦煌,由西安看到北京,又看到深圳、香港和台北、花莲。看到最后一篇,写她想为父亲买个礼物。
“这篇文章就用《爸爸我想你》做题目吧!”我对儿子说。
儿子居然笑了起来,摸着额头对我大声喊:“爸爸,你有没有搞错?多明尼卡都二十五岁了,她还会想爸爸吗?”
“当然会想,”我指着书里的一段,“你看看,在这儿,她说她打电话回家,爸爸叫她波兰的小名,她很想告诉爸爸有多想念,只是觉得用波兰话说,太肉麻了,所以没讲。”我把书放下,对儿子正色地说:“人年岁大了,可能不好意思说,但‘不说’不代表‘不想’啊!”
儿子上楼了,九岁的女儿跑了过来,跳上沙发,跟我并排躺着。
“你将来长大了,还会不会想爸爸?爱爸爸?”我搂着女儿问。
“当然想!当然爱!”女儿贴着我的脸。
“当你交了男朋友,结了婚,或有了崇拜的明星偶像之后,还会不会爱呢?”
“我没有明星偶像,而且我没有男朋友,也不要结婚。
”
女儿的话,使我想起一个台湾的女学生——
许多许多年前,那女生还在冈山读高中,我到高雄演讲,她跑到后台找我。隔不久,又来了台北,考上大学之后,则成为我座上的常客。
“老师,你知道吗?”有一天,女生对我说,“以前我在家里总提到您的名字,有一天,我爸爸问我:‘你一天到晚提刘墉,你到底比较爱你爸爸,还是比较爱刘墉?’”
我吓一跳,急着问:“你怎么答?”
“我说我比较爱刘墉。”女学生耸耸肩,“我老爸跳了起来,对我吼:‘你给我滚出去!”
她停了一下,又笑笑。“他何必生气呢?偶像是偶像,爸爸是爸爸,那种爱不一样啊!”
前两天,在朋友家的电视上,看到一个颁奖典礼的实况转播。
一位得奖的女明星,擦着眼泪。
“我得到这个奖,要感谢一个人,他给我鼓励、给我爱,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我身边……”
她突然哽咽地说不下去。
“一定是她男朋友死了!”
“一定是她丈夫走了!”
“一定是她男朋友吹了。
”
大家都这么猜。只有我猜:“她是讲她爸爸。
”
果然话才完,就听那女明星压住哽咽:“他是我死去的父亲。
”
大家都把脸转过来,问我:
“怎么听,都像说她男朋友,为什么你能猜到是讲她爸爸呢?她那么大了,当然说的会是丈夫或男朋友,怎么会是爸爸?”
“当然会是爸爸。”我笑笑,“爸爸就是爸爸,女儿对父亲的爱,不是任何其他男人能够取代的。她们可以不说,但总是藏在心底。而且可能像酒一般,愈藏愈醇,愈藏愈美,愈老愈怀念……”“我只想知道女儿死前说了什么,”老人说,“从小,我看着她长大,如今她死了,
我只想知道她最后的那几个小时,告诉我,让我在记忆里陪她一生吧!
”